去年的一个秋日,我登上了从北京飞往纽约的国际班机。

“终于逃出来了!”飞机刚在JFK机场着陆,我长舒了口气,冲口而出说了这样一句。这是因为那种无所不在的政治迫害,那种精神上的束缚、压抑和恐惧,那种不能自由地思维和表达,那种时刻恶梦缠身的日子已经离我而去。我可以开始自由地规划未来,也敢于大胆地回顾过去了。

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

应从开始记忆的四岁多说起。我的家在四川省一个小县城内。家里有爸爸、妈妈及七个哥哥姐姐。虽然家境清寒,但也算温温暖暖,热热闹闹。除了因饥饿而哭泣外,我幼小的心灵是不识愁滋味的。

我已会走路,会讲话,常常跟着哥哥姐姐跑进跑出。这时正是文革最轰轰烈烈的时期,我只要走上街头就能听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我还常看到一群群带着红袖套的人,押着一些头上戴着纸做的高帽子,身上挂着大牌子的人游街,他们被人反扣双手,揪着头发,跪在地上。“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震天动地。我不懂其缘由,只是感到稀奇和害怕,大人对我说,被斗的都是坏人。

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发生在我家了。一天下午,一群带红袖套的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闯入我家,把我爸爸捆绑出去斗争,说他是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原来几十年前他曾经作过国民党军队的营长,现在被人认了出来。从这一天起,我们全家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心目中最和蔼可亲的爸爸竟然是坏人,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一下子也就变成了“狗崽子”、“黑五类”了,我实在想不通。爸爸每隔一两天就要被拉出去批斗一次,每次总是被打得皮泡脸肿的。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黑漆漆的屋子抱头痛哭。家庭生活更困难,肚子饿得难受的时候更多了。一天,大哥提着暖水瓶出外打开水,回家途中,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子走来把他的瓶盖揭开,一口痰吐进瓶内,大哥忍不住和他顶了几句,对方竟抢过水瓶,把开水倒在地上。隔不多久,此人领了一群人跑入我家,把我爸爸捆去斗争,回来时爸爸被打得周身是血。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场面:爸爸躺在地上,妈妈为他揩血。大哥哥跪在地上用烫起了水泡的手抱着爸爸哭喊:“是我害得你挨打,爸爸。”另外几个姐妹和我都围着爸爸哭,却不敢哭出声来,我幼小的心灵在流血。爸爸无法出外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更其艰难。妈妈到处领活回家来做,哥哥姐姐们有的到河边去拾菜贩掉在地上的菜皮,有的到餐馆去拣剩饭。我跟着小姐姐到煤场堆去刨二炭,赤裸的双手在炭灰中刨出了血,好容易拾满了一篮子二炭,谁知跑来两个也是拾二炭的小孩,不由分说,硬把我们篮子里的二炭倒进他们的篮子去,一边倒一边骂:“反革命的小狗崽子。”小姐姐急得哭叫起来。

新的罪名又加在爸爸身上:“历史反革命”再加上“偷听敌台的现行反革命”。他被逮捕,判刑八年投入监牢。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被赶到城外破庙去栖身。哥哥、姐姐去拉板车,作佣人,拣破烂。我年龄最小,还只有六岁,看见妈妈为孩子们的命运哭泣,就跑去搂着妈妈说:“幺娃娃,结大瓜,还有我呢。”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是,当时的无产阶级小将们要进行忆苦思甜演出,找不到破衣服作道具,全镇找遍,最后发现还是我们姐妹的衣服最破,只好到我这个反革命家借道具。

一九七六年,突然传来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一个月黑之夜,妈妈牵着我高一步低一步地摸夜路,赶上马车又混进了火车。为了让我脱离苦海,妈妈决定把我送给大城市里的亲戚收养。就这样,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爸爸,新的妈妈,开始了一轮新的苦难历程。

来到新的家庭

新爸爸是一个中学教员,有一副慈祥的面孔,却总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一看见新妈妈就有些畏惧,但接纳我的却是她。这是一个即将瓦解破碎的家庭,新爸爸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又说了“错话”,思想“反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点名批判他,对他的斗争越来越加码。新妈妈决心保护自己,没有多久就和新爸爸离了婚,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为的是躲在这个“工人阶级”的保护伞下。这是我的第三个爸爸。在这第三个家庭中,后母把我当着丫头使用。不到七岁的我天天生火煮饭,还要洗衣挑水,受气和挨打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那时国家实行粮票制度,细粮票归他们家人,吃大米、面粉,粗粮票归我,吃玉米、红苕。每每他们吃了米饭后,锅里残留一些锅粑,我就把它刮下来,配上玉米糊就成了我的美味佳肴。在这最需要爱,需要关怀的年龄,我享受不到一星一点世间的爱和温暖,多少繁花似锦的季节过去,那是别人的春天,多少北风凛冽的季节到来,那是我的寒冬。

由于仍在破庙受罪的我的亲妈妈的干预,养母还是让我上了小学。“四人帮”被粉碎了,阶级斗争的紧箍咒松了一些,我考上了中学,长期的苦难生活培养了我倔强勤奋的性格。我过着最孤独,最寂寞的生活,每天独自干活,独自上学,又独自回到那四堵秃壁,一盏孤灯的小屋。

八九民运的洗礼

一九八七年,我考上了美术学院,来到北京这个首都城市,进入了知识份子会萃的高等学府,我的思想感情都受到新的洗礼。过去总是痛苦地无助地问“为什么”?现在慢慢找到答案了。在一个极权专制的国家里,无论统治者如何声嘶力竭地高喊“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其实国家是他们镇压人民的工具,人民是“党的驯服的工具”。我开始觉得,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处于这种地步那是多么可怕!作为一个现代青年,我应当关心国家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争取自身的权利。

一九八九年因纪念胡耀邦逝世而开始的学生运动,正是青年学生中这种民主思潮的反映,我开始非常同情这样的运动,后来就参与其中。因为我迫切希望促进中国社会已有的进步,绝不能再退到文革那种暗无天日的时代。我和同学们一起游行示威,静坐绝食,要求同国家领导人对话。我认为这是纯粹出于善良的愿望,整个运动也只是向政府和平请愿的性质,没有任何一点推翻政府夺取政权的动机。谁知道到头来共产党竟动用了大量的军队、坦克来镇压学生,大肆逮捕和通缉学生领袖,清查学运中的积极份子,这可把我吓破了胆。回到学校后,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时候爸爸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场面,我的心动过速的毛病复发了。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学运的参加者,谅无大碍;一方面又总是坐卧不安,恐惧的心理控制着我。不多久,一个老师悄悄告诉我:“上面已经开始追查,你最好避避风头。”朋友们为我出了主意,我提出病休回家乡,暂时离开了这个读了两年不到的大学。回到家乡,我一边自学艺术,一边利用自己专长,从事工艺美术和服装设计工作。

亲生父母为我送行

我不得不开始考虑离开这个可怕的土地。由于各种因缘的凑合,我顺利地获得了赴美签证。想不到,在安全部门工作的一位好朋友连夜赶来告诉我:“尽快出境吧!你可能又会遇到麻烦。”正在我匆忙准备行装时,我心目中的亲爸爸告诉了我一个令我瞠目以对的故事:他只是我的养父,我的生父是共产党的高级将领,一位前军区司令员。文革中他因为原来是林彪的部下而受到牵连,被投入监狱,于是我的生母便把我托付给我心目中的亲父母收养,那时我两岁。

在我即将离开中国时,我的生父生母赶来和我见面。他俩老泪纵横,我则感慨万千。像我这样的年龄,竟然在一个古怪的时代,具有如此复杂的心酸的经历,先后有过四个爸爸。今天,在这遥远的异乡,我只能在心中祝福我的父亲们安康。

(《北京之春》1996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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