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也正好在这一年开始上学。

这是一个被红色海洋所包围的世界。啊,我一睁眼,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私人生活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家庭中的谈话,也以一种谨小慎微的方式进行,没有人敢涉入“反动”之嫌。因为,某一个家庭成员被另一个家庭成员“揭发”在那个时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都在冷酷地斗争着。对落难的人,人们都嗤之以鼻,必要时,还可对其报以冷拳,满足了自己的施虐欲,而表面上的理由却堂而皇之:因为他们是坏人。

昨天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今天却成了斗争的对象。撕杀在一起的敌对双方,捍卫的却是同一个偶像。每天都在重复着抽象的口号,空洞而乏味的语言。大街上的高音喇叭以一种高亢有力的声调时时告诫着人们:

“要警惕一小撮……”

我们是幸福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是毛泽东的孩子。

1.

我已经到了学龄,第一个学期还没有开学,我们的班主任(我还没见过她呢)慌慌张张地来到我家,为我送来了新课本。据她说,红卫兵正在学校里烧书,所以她要挨户把新课本送到每一个学生的家里。她的举动象一个勇士,而我却并不以为然,红卫兵的行动令我神往。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一个红卫兵,这样既可以不必读书,又可以参与他们的壮举,那该有多神气啊!

以后,许多人都被揪了出来。我们学校有一个女教师,据说是“76号”(汪伪上海特务机关总部,设在沪西极司斐尔路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女特务,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了一块大黑板,押在台上批斗。当时,那个女教师也不过三、四十岁光景。替她算一算时间,45年日本人投降时,她也只不过十几二十岁。说是汪伪的女特务,不是没有可能,但总不是令人太可信。当然,那个时候,或许谁也不会这样去替她这么算一算。批斗会后,她就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负责扫厕所。原先她是算术课的老师,上课很有一套。我们突然看到她怪模怪样,穿着破旧的衣服,戴着大袖套扫厕所,觉得很好玩,也很开心。而她总是低着眼睛,不看我们,倒是老老实实了。

在弄堂里,也有许多人突然被揪去批斗。有一次,一大群牛鬼蛇神头戴高帽子,被许多红卫兵押着游街,好玩极了。我跟在后面,听他们高呼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觉得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了。有时我也跟革命群众一起,在边上叫上一声。现在想想那时,我手里拿着语录本,嘴里喊着口号,那样子一定很滑稽。而那帮牛鬼蛇神,他们的表情肯定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整个就是一副“旧社会”面孔。

我们后弄有一个老太婆,是个孤老太,也被揪了出来。原来她是一个隐藏了多年的地主婆。那天她被揪到批斗会上,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批斗会结束后,就戴上高帽子游街。那高帽子上写着:“打倒地主婆×××”。她自己手里拿着铜锣,边敲着铜锣,边喊着:“打倒地主婆×××”。那口号声,听起来,似乎还挺有激情呢。斗争一结束,她也分得一块地盘,开始扫马路。我和另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我们就一起谋划,在她的窗户上贴封条,在封条上写上刚学会写的“打倒地主婆×××”。第二天发现,封条被撕去了,就接着再贴,乐此不疲,还常常愤慨于地主婆的不老实。后来,她的窗户被我们贴得一塌糊涂。

2.

我们的童年,除了阶级斗争的说教,没有童话。我们的读物里,永远只是那样一种千篇一律的故事:某个阶级敌人搞破坏,于是,就有一个觉悟很高的孩子把这个阶级敌人揭发了出来,无产阶级专政就又一次取得了胜利。所有的文字上都写着、所有的广播里都说着,是那么地庄严又语重心长:“要警惕……”

课堂上,我们的第一堂课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我们还没有把字认全,就已经能背诵毛主席的“老三篇”了,虽然我们还根本不明白那里面究竟讲了一些什么。到处都有毛主席的像片,他老人家慈祥地看着我们微笑。毛主席象一个永远也不会过时的电影明星,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毛主席的“追星族”,追随着我们时代的这一颗大救星。每天上学的时候,校门口有红小兵站岗,检查我们有没有背语录包,如果忘了,就不能进学校上课。伟大领袖生日的那一天,我们人人都可以吃一碗生日面。啊,那真是一个节日!因为平日我们要能吃上一碗面,可不太简单。

我们是一张白纸,要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最新最美的图画,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

3.

我渐渐开始长大,能读小说了。我读到的第一本书是描写一个小孩在抗日时期成长故事的小说,书名叫作《三辈儿》,作者是谁我忘了。我还读到过一本薄薄的、书前书后都被撕去好多页的《天方夜谭》(即《一千零一夜》),我怕被人看见,只能躲在搁楼里偷偷地读。因为据说这是一本坏书,属于“四旧”,应该被扫除的。

突然,人们又开始高呼要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打倒的口号,因为据说他要谋害毛主席。这个家伙,竟敢隐藏在毛主席的身边,想谋害毛主席,还不是自取灭亡吗?其实,全国人民早就看出这个人不是一个好东西,长得一脸奸相。自然,又一次运动在全国展开了。但这次好象大家都不怎么热情,口号叫得也没有早先那么激昂,让人觉得有点疲遢遢。那一年的国庆节特别地冷冷清清。

我们又学会了唱这支儿歌:“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据说,这首歌的词作者后来成了一位先锋诗人)。

我们参加了评法批儒,写大批判。而我们“批判”的,只不过是某某同学上课的时候做小动作,这是林彪的流毒啊,因为林彪宣扬“读书无用论”,必须肃清。

而我在家里却偷偷地抄手抄本,这些手抄本有《绿色尸体》,《少女之心》,《第二次握手》,从这些手抄本里,我真正地获得了一种“窥禁”的喜悦。啊,原来,人还有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我躲在同学家里,听他从黑龙江回来探亲的姐姐偷偷地唱“知青歌曲”。这是些“反动”歌曲呀,但却使我听得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窥禁”的兴奋。

4.

有一本《毛泽东回忆录》,是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它讲述了一个造反者的故事。毛泽东的少年,使我充满了想要摹仿他的念头。我开始象他反对父亲那样来反对我的父亲;我也想离家出走;我也想在图画作业上画个鸭蛋,再画一条横线代表日出;我也想不学ABC;我也想退学,到图书馆去读蒲鲁东、甫立叶;我也想读“千树万树梨花开”;我也想写农村调查;我也想武装反抗国民党,举行秋收暴动;我也要读《共产党宣言》。

啊,我太惊讶了!原来毛泽东并非金刚不坏之身,他在农民运动中差一点被还乡团杀掉的故事,使我一下子大为开朗。原来毛主席也是人哪!原来他也会在乘火车的时候被人把鞋偷掉,因为没钱买鞋而只能光着脚出站。要是那个小偷日后知道他偷了毛主席的鞋,不要把胆吓破!毛主席住进紫禁城的时候,不知道那个人还在不在人世?

毛主席真是一个大英雄,毛主席真会说话,毛主席是唯一有文化的中国人。

我还没有长大,但我崇拜毛主席。

5.

乏味的意识形态说教,千篇一律的教条以一种令人生厌的频率往我们的耳朵里灌输。但是,谁也不会意识到这是讨厌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让人讨厌的东西存在。甚至,又有谁会流露这种厌烦的情绪呢?而这种念头本身就是可怕的,当它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必须消失在意识的深处。

我们的天空里没有云彩,我们还没有长大,就已进入了成人世界。我们就象一个个小老头,因为没有发育好,而僵掉了。在意识形态的流水线上,我们被制造出来。我们没有自我,一个个都好象只是“人”的赝品,看上去都差不多,连服饰都一样。

我们被制造出来,要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去解放天底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就是一部广大的受苦人被压迫的历史。今天,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我们这些孩子,简直就象生活在蜜糖里。

还需要什么诗歌?什么艺术?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宣扬的都是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只能使人的意志颓丧。虽然我们还没有看见过资产阶级的文学艺术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样的青面獠牙,但我们却口诛笔伐,一致声讨它的邪恶。要警惕那些敌人的罪恶企图,他们想让我们吃第二遍苦!

要反修防修,要警惕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他就睡在毛主席的身边。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6.

毛主席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导演的这出戏上演了整整十年,全中国所有的人都是这部戏里的演员。几乎所有的人都读过毛主席的诗词,作为一个诗人,毛泽东拥有最大的读者群,在这一点上,几乎没有人能与他相比。

毛泽东的新社会为我们的父辈带来了巨大的希望,这种希望正好与国民党所带给他们的失望形成强烈的对照。当毛泽东的新政权面对一个百废待兴的中国所表现出来的雄心壮志,使中国大地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朝气。

人们把所有的信赖都托付给了毛泽东,人们不再需要自我;伟大的太阳光芒万丈,我们都沐浴在他的雨露阳光里。

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中国人人人都不需要脑袋了,只要毛泽东那一颗硕大的脑袋还在运转,我们还要脑袋干啥?

毛泽东开创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空心人时代。毛泽东开创了一个人人都要依赖他的时代。没有毛泽东,我们的幸福就无法保障。

然而,毛泽东还是死了。

中国人就象突然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无依无靠,惊慌失措。中国人一下子沉浸在悲痛的海洋里:“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当毛泽东的妻子突然被宣布为是一个坏女人时,就更证实了这样一个真理:

“毛主席死了,我们要吃第二遍苦了。”

7.

毛泽东时代结束了,我们长大了。

……

阿钟——作家、诗人。由于始终坚持独立和自由的写作立场,阿钟的作品在中国,尤其是在上海长期遭到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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