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搏的意义何存?生命的真谛何在?终于当我又一次陷入禁锢面临人生的厄运时,在铁窗下渡过无数个白天黑夜的交替,遭六棍电棍磔刑,经撕心裂肺剥皮抽筋似的惨痛,挣扎在生死的临界线上……我突然感悟到,生命的价值并不全部体现在“拼搏”的那一瞬间。一如“狼”,其拼搏仅为了生存,而“人”却有对于光明的依托和对自由、民主的追求。

作为一个爱好大自然的画家,在我探险的旅程中有许许多多传奇般的经历,今年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却总也忘不了那一回……
1988年暑假,我和女儿颖鸿背着沉重的帐篷睡袋沿着黄河的采风已渡过了30多个日日夜夜。穿越兰州,转道甘南,在夏河那卜楞寺与藏民共庆古浪节,然后往南经录曲、玛曲直达黄河的源头。从九寨沟的原始森林走出,西宁塔尔寺的晚钟迎来了我们这两位苦行者。再往下我们准备宿营在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泊青海湖中的鸟岛,最后经格尔木沿可可西里,翻越阿尔金山谷去敦煌。
青海大柴旦镇是各种货车交会的中心点,而我和女儿却拦不下任何一部车子。对着我们的招手,司机不屑一顾的神气终于让我们下决心背起沉重的行囊踏上那穷无尽头的公路。我们像两只骆驼一步又一步地随着西去的太阳走去。热风拂面,扇得我们咽喉冒烟。两脚是如此的沉重,空旷的戈壁滩上除了一条通向遥远地平线的公路外,见不到任何生灵,难道这个世界仅剩下我们两人?
为了排遣寂寞,我们轮流背诵起诗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的《天净沙》,描绘的关内景色虽缺乏北方大漠的雄浑,但却唤起了我这个“断肠人”对乡情的怀念,沉潜在一种惆怅之中。我不禁脱口而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爸爸,后面已见来者。”女儿突然喊了起来。我回头顺着阿鸿指点的方向望去,影影绰绰里只见扬起的灰尘中一个甲壳虫似的灰点渐渐向我们移来。鸿儿解下头巾蹦跳着,摇拽着……此刻,荒原、骄阳和两个被灼烤的生灵所组成的悲壮,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司机见之都会顿生恻隐之心。货车嘎然停下,司机毫无条件地满足了我们搭车的要求。然而,这辆货车不去鸟岛,我们只能在中途的岔路口下车,那里正好有一个联合国考察者丧生后留下的孤坟。
青海湖离我们越来越近,草原上繁花似锦,夕阳把古道染成了古铜色,而古铜色的道路上留下了我们不断加长的身影。终于,夕阳掉到地平线下,“爸爸,我们再也拦不到车了。”鸿儿发出失望的感叹。环顾四野,越来越幽暗、越来越惨淡的大草原竟是这样空寂,看来今天是赶不到青海湖了,我们只好决定在草原上过夜。
终于在草原上的尽头我们看见一个土坎,我拉着女儿加紧向前走去。这是一个用土坯砌成的方墙,似乎曾是牧羊人临时过夜的地方。围墙高不到两米,朝着道路的一方已塌成了仅有一米的墙缺,它的颓败正展示了它曾屹立的空茫岁月。我们翻进土坝拉,抱来干草,支起了两个小帐篷,铺下画毡和睡袋,用少得可怜的水润湿喉咙咀嚼着脆硬的方便面。月华洗去满身的暑气,晚风送来草原的芬芳,空阔的大草原上万籁无声,鸿儿因疲劳和困顿已早早地进入梦乡。
突然,一声凄厉的嗥叫如裂帛般划破草原的沉静,接着断断续续的呼应从四面八方传来。鸿儿惊坐起来,透过墙缺望出去并对我说:“爸爸,这是几条藏獒”。她在甘南藏民住地被三条藏獒拖倒在地的情景使她心有余悸,但马上,她便意识到了我们将面临的是比藏獒更可怕、更凶残的动物————狼。
我赶紧和鸿儿收捡土块和干草,并把它们垒在墙缺上,睡袋和登山包也垒上去了,我们得随时防备恶狼的进攻。
狼群一声接一声地嗥叫着由远而近,一对对幽灵般的眼睛,越来越清晰,似乎正窥测着我们的行动。蓦地,一个早已被我淡忘了的场面浮现在我眼前。那是20多年前在新疆温都哈拉戈壁滩上,一个流浪者葬身狼腹所留下的血肉模糊的尸骨。不知他从何处来,也不知他往何处去,只有我这个路人默默地掩埋了他……难道那20多年前的场面竟也是我和女儿的归宿吗?我后悔不该带她来冒这个险,她还是刚满20岁的人生花季,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这个结局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太残酷!
我摸出手电,电光中狼群后退一步,但立即又蹲下来,打着哈欠,不时发出几声嚎叫,似乎等待着即将到口的猎物和首领的出击命令。片刻,为首的那只老狼开始向前移动,渐渐逼进墙脚,天那,后面跟随的竟有30多只。鸿儿不断地抱上土块和一切能用来堵墙缺的东西,连睡袋、画毡、水壶、旅行包、登山袋都顶上了。突然,群起的嗥叫撕裂了夜空,同时也撕裂了我的心脏,心惊肉跳中,狼群开始进攻了。它们有的扑窜着墙围,有的在墙脚用双足刨着,我和鸿儿不断地用土块向狼群砸去。一只恶狼扑过来拖走了那只睡袋,并拖倒了一排土块。这种抵抗显然是无为的,我不得不点燃柴草用最后的手段进行自卫。火光中,我看见几只饿狼抢着、咬着我那深蓝色的睡袋,撕开的裂口里飞扬起的一片片羽绒被火光映成团团橙红飘在天上,有如血雨腥风在黑色的夜空中飞溅……
狼群安静下来,并向后退去,蹲着,坐下,仍窥视着它的攻击物。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我想像得出柴草燃尽后我们在劫难逃的噩运。我控制着燃烧速度,以延长这种对峙局面,因为我们的生命将随着火光的熄灭而结束。土墙外仍是不时传来凄厉的狼嚎,火苗渐渐微弱,干草已经燃尽,我忍痛让鸿儿拆下那顶已伴我们走过几个夏天的小帐篷,拉过登山包。我先摸出里边几本杂志和书籍,一页接着一页撕下丢入火堆!看着它旋即化为灰烬随风舞起似乎预示着我们即将消逝的人生。
晚风掀起的一片片火星灿烂斑驳,辉映着我们最后的时刻!书籍、杂志撕完了,我本能地从登山包内拉出两架照相机及器材,然后从容地把登山包、旅行袋、衣、裤,凡是能燃烧的东西一件件地送入火堆。
此刻、光明的存在,就是我们生命的存在。我该给人生留下点什么?遗言吗?没有必要。
我们躲避城市的喧哗和虚假的繁荣,是因为厌恶那像魔方一样变幻莫测的商潮中的信仰危机、价值危机和生存危机;精神的失落无法在金钱的交换中补偿,无法在越来越陌生的人际交往中追寻。于是,直面大自然,寻找那天地一样广阔的真诚,追溯那人类生存的慷慨悲歌,是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也是我后半生的向往追求。我们经受了艰苦旅程的一次次洗礼,精神富饶丰足,灵魂净化升华,尘世的烦扰遥远了,而艺术的灵感却在多少只有风声雨声的日日夜夜中降临……如今我们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留下点什么?我想,该留下我们最后的搏斗!
狼群又扑过来了,我拿起相机对好焦距,想叫女儿拍下我最后的镜头。这时候,我发现女儿在最该哭泣的关头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仍手舞着燃火的衣服用土块驱打着狼群,那火光中跳跃的身影,那美丽的脸庞,使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画家的惭愧,那是再高明的画笔也难描绘的英姿。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先留下女儿和恶狼最后拼搏的镜头。我按下快门,闪光灯的弧光有如暗夜荒原中的闪电……
奇迹发生了,狼群开始不安,浮躁地发出呜呜叫声,显然和刚才的尖嗥不同。我赶紧叫鸿儿拿起她那架相机的闪光灯,我们俩都双手紧攥着那四节一包的备用电池,仿佛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断地给闪光灯充电,交替地按下快门,一道道闪光刺破苍穹,给夜幕标上最壮观奇谲的黑白对比。狼群乱了阵脚,终于消失在夜空中,而我们仍更换着电池,本能地、机械地、反复地对着空茫的黑暗按着闪光灯……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前进着,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于无声处,突然爆发出嚎啕的哭声。是绝望还是兴奋,是死里逃生还是心有余悸,鸿儿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胸膛哭泣得如此悲伤。荒原的风砥砺着,在那呼呼的夜风中,我只是谛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女儿的哭泣声。
死神随着黑暗一起逝去,生命的朝霞倾刻之间染红了原野。土墙四周,星星片片的羽绒点缀着绿草,这就是那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留下的痕迹吗?
几年之后,重归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几次提笔要把这段经历画出来,并题为“最后的拼搏”,却总困惑于自己的肤浅。拼搏的意义何存?生命的真谛何在?终于当我又一次陷入禁锢面临人生的厄运时,在铁窗下渡过无数个白天黑夜的交替,遭六棍电棍磔刑,经撕心裂肺剥皮抽筋似的惨痛,挣扎在生死的临界线上……我突然感悟到,生命的价值并不全部体现在“拼搏”的那一瞬间。一如“狼”,其拼搏仅为了生存,而“人”却有对于光明的依托和对自由、民主的追求。于是,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我完成了几年来苦苦思索的画卷——-《与狼共舞》,一道裂夜的闪电,闪耀在惊恐退缩的狼群和自信欣喜的我的头顶,喻示着人类生命的辉煌与壮观。

1994年10月于北大荒·北京双河监狱

严正学——画家、行为艺术家、自由撰稿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2006年10月18日被拘留,后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三年,2009年7月17日获减刑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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