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晨曦透过窗珊,悄悄渗进来。它那么小,那么窄,那么单薄,那么孱弱。她怯怯地看着我,我也含着眼泪看着它,生怕一眨眼就吓跑它。
晨曦,你应该是黑暗的天敌,但你却是一缕惊魂;晨曦,你应该是光明的化身,但你却是溃逃的残兵;晨曦,你应该是普罗米修斯的火把,但你却是湮灭的枯灯。
晨曦一点点移动,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耐烦。晨曦,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纵然你不能帮我,你也不能逃逸。有了你,我的心有了依托;没了你,我的心就是千里荒漠。
‘的铃铃!的铃铃!’急促的铃声骤响。铃声尖锐刺耳,如玻璃的矛在划玻璃的盾。在粉碎性的敲击中,让人的神经绷断。
就在这一刹,一地铺的人一跃而起,如炸弹炸翻一塘鲤鱼。慌乱中,有人朝马桶窜去,有人朝窗下窜去,有人朝龙头窜去,有人朝栏杆窜去。马桶边,窗子下,龙头边,栏杆前,立马诞生四条长龙。

监房狭长如甬道。一根绳子南北贯穿,上面挂满短裤毛巾。铁门对面是铁窗,铁窗外罩了玻璃钢。窗左边是一只水斗,窗右边堆满衣服包裹。
林妈站在窗下,神情虔诚表情庄重,双手合十作揖连连。正兀自喃喃,被后起秀赶下台。 烧第二柱香的是大姐大。她先磕头如捣,又频划十字。既想让菩萨保佑,又想让耶稣庇护。 大姐大后面是亲嫂。她先揉脸后扭腰,企图保持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可惜只搞了半个回合,就被玉贵一掌掴出局。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栏杆外,众人领出自己牙刷,盥洗后重新交给她。接着报早饭定量。
“你报多少?”外劳动把眼睛转向我。
“我不想吃。”“不吃不可以。”“那就报一两。”“我报……五两!”一个细嗓子怯生生地说。
“谁报五两?”“我。”锥子眼脸红了。“我有言在先,要是剩一颗饭,有你的好看!”
“我知道!”锥子眼慌忙说。
“我报三两。我要吃饱睡足等待开庭……”贾林兴奋地朝粪桶走去。她体形婀娜,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肤如白瓷。要是闭上她的饶舌,活脱脱一维纳斯。
“小孙!别看外劳动灰头土脑,她可是全国三八。”贾林兴致勃勃地说。“先进事迹上过报。受贿四千所以四年。”
“这么重?”“谁让她做典型?一典型就公判;一公判就和严打一样重。”林妈叹了口气。
“严打严打,这里面有多少冤死鬼。你会不会公判?”眼镜女倏地抬起头。
“凭什么公判?”我心一颤。“我又没干坏事。”
“依我对中国政治的了解,你一定被公判。”
“胡说—扔篱笆也要公判?”林妈不满地说。
“除了扔篱笆,我还在马路上发表演讲。”我老老实实地说。
“宪法上有言论自由–现在又不是文革。”
“文革是过去了,但文革的幽灵还在。”眼镜女冷笑着。“你就等着坐牢吧。”
“凭啥?”我有了不甘又有了惊悸。
“凭我对党史的了解–党史就是斗争史,党史就是否定之否定,清洗中清洗,审查中……”
“这是党史而是法律。”我朝眼镜嚷着。“毕竟还有舆论,毕竟还有世界潮流,毕竟还有刑法。”
“舆论服从于党史;刑法服从党史;至于世界潮流,只要把中国门一关,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中国有5000年文化……”我努力挣扎着。
“正因为历史悠久,所以沉淀大量渣滓;正因为博大精深,所以沉淀了大量国粹。不要言龙的传人,瑞典瑞士不是龙的国度,可是没有运动没有战争。美国没有 5000年文化,却是全世界偷渡客心中的天堂。不要指望执政党的自律,也不要指望知识界能发出呐喊。”眼镜冷笑着。
19年过去,她的话依然萦绕在耳边。我惊叹话的预先性,准确性,高瞻远瞩性—19年了,历史的挂钟依然停留在这一刹。我不知道还要停留多久?是20年还是 50年?是一个世纪还是永远?
‘况!外劳动摔下蒸格。铝盒发出叮叮咣咣的撞击声,一股热气裘裘而上。她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把饭盒从门下小孔递进来。蹲在门口的人撅着屁股,把饭盒传进去。看着门里门外的动作,我很是悲哀。应该或,在法院没判决前,所有人只是嫌疑犯而不是罪犯。既然是人,就应该有人的待遇。
沉甸甸的铝盒递到我手上,一阵疼痛朝我袭来。饭盒滚烫滚烫,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草纸叠成的垫子。
我用衣角垫着饭盒。饭很多,上面稀稀拉拉撒了几根什锦菜。四周传来一片‘吧嗒吧嗒’声。所有的人都狼吞虎咽,有几个还把鼻子伸进饭盒。即不是饥民又不是灾民,怎么如此饥不择食?
“快吃。”锥子眼端着满满一盒饭,吃的不亦乐乎。
林妈停止吃饭,神色紧张朝外望,铁门外啥人没有。她把什锦菜裹进塑料纸,塞进地铺与墙壁的空隙处。接着好几个人,用同样的神情,同样的手势,重复同一个动作。这不是无声电影里的流水线动作嘛?
“你怎么还不吃?”大鼻子问道。我放眼世界,这才发现已经落伍。许多人早餐完毕正在排队洗饭盒。锥子眼意犹未尽咋着嘴,一张小苦瓜脸下,是一个膨胀如鼓的肚子。
外劳动来了。“快!”好几个声音催促我。我赶紧扒饭,扒了半天只是冰山一角。一叠饭盒,静静躺在外劳动脚下。外劳动静静看着我。我更急了,一急就更咽不下了。怎么办?突然看到水斗,有办法了。
饭经水一泡,好扒多了;但数量增加,更增加吞咽的进度。“快!”四周一片催促。我张开嘴,用力扒大口咽,扒得急咽得快,只扒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咽的差一点断气。我站起来,晃着颈仰着喉。坚持!再坚持!突然一阵恶心涌来,我急忙掩住嘴–天呐!失去自由的人,不但灵魂痛苦,连吃饭也这么痛苦。
“你慢慢吃,我等会来收。”外劳动终于吐出这句话。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吐了一口气。吃饭那一刻,仿佛有一世纪的漫长。我想起一则国外新闻。为了得到‘吃咸肉’的冠军,一胖子噎的颈粗脖红。想不到今天我也步他后尘,做了个北京填鸭。
“吱吱!叽叽!”窗外传来一阵鸟鸣。是可爱小麻雀,还是顽皮的黄莺?是勤劳的布谷鸟,还是泣血杜鹃?铁窗重重,难觅小精灵的身影;铁窗重重,割不断小精 灵欢快的歌声。
“吱吱!叽叽!”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仿佛看见稚嫩的尖喙,看见内和毛绒绒的身子。小精灵啊,我可以感受呼吸感受昵喃,但却是咫尺天涯阴阳二隔。
小精灵!你们拥有蓝天。虽有乌云,终究遮不住蓝天;你们拥有太阳。虽有黑子,终究不能遮盖太阳;你们拥有歌喉,歌声是心灵之旅,而非鹦鹉学舌;你们拥有明眸,明眸是心灵之镜,而非万花筒。歌声是自己的,而不是乌鸦的赞歌;翅膀是自己的,喜欢迁徙就飞翔。你们的灵魂是坦荡,你们的身体是自由的。
“你干吗?”一声吆喝打断我遐想,铁门外站着外劳动,她还等着我饭盒呢。

晨曦完全隐退,远处传来稚声嫩语。是蹒跚学步还是伢伢学语?是表达意愿还是从容撒娇?从十月怀胎到莘莘学子,这沉甸甸的量,岂止是山的份量,海的容量?一个孩子寄托了一个家庭的希望,哪一个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阵小贩的叫卖,透过高墙传过来。民以食为生,民又以安居乐业为重。草民希望贪污犯绝迹;布衣希望活的扬眉吐气;匹夫希望祖国强大,学生希望得到知识—这要求并不过分,这是公民应有的权利。
一阵优美的圆舞曲,透过高墙传进来。这是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他死了,但活着,永远活在世界人民心里。有的人也活着,只是活在电视上,活在报纸上,活在广播里,活在铺天盖地的谎言上。
一阵汽车喇叭声,透过高墙传进来,传来的还有刺耳的煞车声。车子如国家,没有喇叭,人民可以耳根子清净;没有煞车,人民的生命得不到保障。没有煞车装置的车,既没有红绿灯的概念,更没有对生命的尊重,这种车子就是变相的绞肉机。
“白兰花要嘛?珠珠花要嘛?香是香得来……”声声软语传进高墙,带来乡音,带来对大自然的渴望。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早晨,万物复苏的早晨,孕育生命的早晨,带来希望的早晨。我苦苦凝视着窗口,虽然啥也看不见,还是苦苦凝视。窗外是吴淞路,是班车经过之地。
从1968年到1989年,21年的春秋,我在上海炼油厂渡过。21年来,我迎着朝霞,迎着细雨,迎着萧瑟的秋风,迎着冬日的寒霜。吴淞路车站亲切而熟悉,它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段记忆。一切的一切,铺天盖地地涌上来。琐碎而亲切,平淡而生动,呼之欲出触手可及。朝霞一点点升起,班车快到了;朝霞一点点升起,炼油厂快到了。啥时能放我回家?啥时我能上班?我苦苦思索着。那份固执,那份思念,那份眷恋,如鱼儿遨游大海,如树根扎进土壤。(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能参透这份割不断的情愫)
这时我还不知道,从1989年的6月5日起,我的命运己经发生无法挽回的逆转。这个早晨,割裂了我长达21年的生活,一个黑黑的断层就此出现,时隔19年后依然没有愈合。
从此,平静,温馨的生活离我远去,屈辱,痛苦的生活朝我逼来。

孙宝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因参与1989年民主运动,被中国当局以“聚众扰乱交通秩序罪”判决有期徒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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