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静得让人发怵。

周先生于是慢下脚步,远远地凝视着自己现所在的巷子深处,锁着两条黄黑色的带子,随风摇曳,带子连结着两篇破壁间密集的告示和图纹,似是有防闲之用。然而环视此处,似又无除了生民安居外之用途。周先生好奇着,弯躬蹑足往里探看,直至穷尽这巷子之际,几声尖锐而暴戾的质询才复将这荒谬的世界搬回正轨:

“站住!干什么的!”“没有我们的命令不许进来,跟我们走!”

先是,周先生大吃一惊,以为是国党亦有秉持“夙夜匪懈”,“贯彻始终”之三民正统精神者,穿越至此处来对他施行白色恐怖。但久不闻枪声,方才敢探出头来一探究竟。但见有二位通体裹白袍者,似是此处执事,正按着一位黄盔黄甲,貌似现代某摩托化师诇察员,在盘问口令。然则竖耳细闻,则易知此中详情矣:

“大哥,算我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地方也封了,早知道我不进来了,您看我也没接触过什么人……”

“不行!命令就是命令!把他给我拉走,隔完十四天再观察!”

“大哥!二位大哥行行好,听我说,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在上海又没有房子和户口,我现在已经负债,家中老小揭不开锅了,要是再过十四天,我家里……哎呀!我家里面……”

“不行,我们只执行命令,我们向来就是这么做的,向来就是对的!再者说,前些天这里刚有一家老小在这里跳了楼,你一个天天送外卖的难道就不知道这里不久后就封了?”

原来,先前这个居民区便早已封过了数回,这些苦难听闻俱是那些外地的可憎面目一点点叼着衔着带进来,积起来的,于是把这里的民生搞得一团糟!其中更是有一家乡巴佬的老小,于此蜗角非法租住,了作鹪鹩之居。恰逢封禁反复,家中早已断炊多日,更有一家之主,唯一的做工者,因久病不能出门问诊,致使癌症晚期,纵有盖世医术,财力不竭,也是回天乏术矣!于是乎,这群自私的社会蠹虫便萌生了歹念,要先欠下这个世间那么多债主的钱,让他们徒生懊恼;再趁着那月黑风高之时,一个接着一个从容越下窗台,无论是老幼青壮,一个接一个,无怨无悔,潇洒自如地了却此生,只是他们走得太过响亮!这些鸿毛般轻飘飘的小人物,岂有种发出山石般的巨响?这些响声,不知惊扰了多少街坊邻里的香甜中国梦,不知让多少良善公仆们无地自容,又不知让多少环卫,警员,和验尸官们操劳许久!啊,可耻的一家人,他们给这个集体带来了太多苦难,造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没有公德,没有良知,没有底线!他们真正是这个国家的耻辱!为什么不“仰药长啸出窍去,我辈俱是蓬蒿人?”为什么不去悬梁,投河,如果不去反抗的话!

言归正传,之所以用这么愤怒的语气去说这一段话,是因为这次大家被禁足的原因也是他们造成的:那些恪尽职守,为国为民的医学大家们从这家人的尸山血海中,从他们涂地的肝脑之中,刮测出了些坏消息,于是这位摩托兵士今天是必然要被公仆们带去珍味雅乐,污尊抔饮上好几日了!念及将至的可怖宿命,这骑手已是恍惚不堪,倏地连同坐骑一道倒在地上,这是什么素质,真是可耻得很!

这厢事未毕,居民楼那头又传来些不雅的动静:在一队人的不懈抬举中,几个女人各分得四位白衣卫做侍从,侍从们每人各举其一肢以避嫌,浩浩荡荡地护送她们下楼与那骑兵同游医馆,众乐乐去了。只是如此般欢喜的场面,仅有享乐者身在其中不知福分,只识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嘶力竭,厉声哀嚎,仿佛不似人声响和,而乃除夕夜一批待宰的畜生!诸君须知,此类尖锐冗长之嘶吼,若为人声,定当是有睹过饿殍遍野,血流漂杵的大场面才有可能脱口而出的,今日就当这些女人都是畜生,听其声亦不能令常人感到恻隐,只会增益厌烦,博人咒怨罢了!

果不其然,在这巷子内外无数匆匆的行人都放慢了脚步:他们冷眼,他们愤怒,他们痛苦,他们道路以目……一如当年!一如当年!!但,这也不能怪他们,此类种种,无非是集体教育的缺失,百年树人,相信到了此瘟百年之际,当会有一代有良好素养的人们,“江山代有‘材’人出”,这些社会问题,想必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唉,只是眼下这群巨婴们,真不知羞耻为何物,有辱斯文,枉我中华上下五千年之教化!

嗞–呲呲呲呲呲呲!!!!

随着一阵比女人们音色更为尖锐,更为突兀,使人几欲昏眩的声音充塞天地间,其中有一着白衣者已然调试好了手上的劳什子,接着便是一阵遒健刚劲,饱含仁爱的呐喊:“为了大家的健康,为了每户的女人和孩子们,为了我们可以早日摆脱复发的困扰,都不许出门!饿死事小,失控事大,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大家,一切”!言毕,除却女人们渐趋微弱的嘶吼外,楼上楼下已是一片死寂。想必他们是饿到无以与议其中的微言大义,抑或是睡着了,不知几时能醒过来罢。

话说回我们的周树人先生,此刻的他却不似方才躬亲搏击时那般果决,那般愤怒。只这几分钟的芸芸众生像,便不是一个年近六旬的义愤先生所能力挽;仅此一个世纪的苍生扰动,亦不复使后世鉴其依旧存世之书。

呜呼哀哉!中国青年们,你们何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摆脱冷气向上走,做事发声!为什么要在极致的沉默中走向灭亡!为什么不去直面人生,不去勇敢地向一切桎梏说不!为什么每日兀自做些孔孟在泉下亦能做的哀叹,做些冷漠的,怯懦的琐事,譬如埋头去触着光板!

悲夫!老朽老矣,纵使磨而不磷,独善其身,又岂有心力一一缚住,遍骂这些个贼人!!但眼下蜩螗不沸,苍生见疾!完了!再不去做些什么,再不去救救这些个女人们,中国要完了!中国人的尊严,要逸散在这浮华升平的外表下,中国人的精神要随着门前雪主义而永远陆沉了!

理罢思绪,周先生便再也顾不得这副身板了,奋力甩下箱包,便奋袂切齿,骎骎然径直冲向几个惊慌失措的白衣卫们。

“住手,畜生们!都给我停下,都给我醒过来,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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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绝了,真他妈的绝,哈哈哈哈!”

审讯室的灯光明亮,周先生横眉危坐在案前闭着眼,酝酿心神。门外飘荡着两名看守的笑诮怒骂,他们此刻正在尽情地朝事夕侃,臧否人物。从二人的对谈中,今天还是这几周以来,沪市里最为闹腾的日子:“我听说了,下午那阵,江亭那边的公园里出人命了!说是个姓赵的胖老板,被一个说相声的老头上前揍了一通,一怒之下,连继续罚他带过去教育的员工们狗爬的兴致都没了,就把他们全都当面开除了。那些个员工哪受得了这种鸟事?于是便有一个本要被他吐一脸口水的下属操起小刀,上前去把那人的肚子捅了个稀巴烂,坏水,肥肠流了一地!”

嗯,然,然,然。我观此人虽无孙膑之才,但论自断膝盖和卧薪尝胆,遂至大仇得报的胆识,恐是诸位先贤都要礼让三分的。毕竟既已非我主,便当雪此大耻,也算光耀祖宗了…

“切,说的好像他是个什么人物一般!”另一位高士讥笑道:“我们过去的时候,这人疯疯癫癫地晃着那把刀,嘴上还不停地嚷嚷着什么要觉醒了,什么不做韭菜了,不当狗了,什么身在地狱了,大致意思就是中国人差不多都是些奴隶,阿Q,孔乙己之流,还是需要让各国西人殖民个几百年,屠杀个几百年,几千年才能进化,开化,才能变成人。噫嘻,你说,这是不是个傻屄玩意?”

啊,是,是,是。这么说来这确实是条可怜的傻屄货色,做狗尚且糊涂,遑论做人?枉费我揪住他时那一番舌敝唇焦。

“不过啊,”一声高调的转折又阻滞了周先生的思绪:“我看那个说相声的,也不是个东西,喏,今天他还公然宣称,中国人根本就没站起来,这不是一般可笑,他居然想让周围人发自内心地做奴才!再者,他今天又发了癫,竟然伸手去打我们的男女志愿者们,拉扯摔打,真是没有半分斯文相,不知这大半辈子是不是活在狗身上了!”话匣拉至此,二人已是一发不可收拾,笑声骂声相杂难分:“就是啊,这人还装模做样,扮鲁迅,他也配!人家鲁迅那可是爱国的大师,想来到了这新时代游历,怕不是要被我们的强大富裕感动到热泪盈眶,礼赞盛世!至于这个冒牌货,我都想好了,说中国人没站起来就判他扰乱公共良俗,高声喧嚷就判他个寻衅滋事,擅闯禁区就是个违反管制条例,至于伸手去抓那些女志愿者的防护服,不是猥亵又是什么?”

“哈哈哈,痛快!痛快!这下齐了罪名,正好把他和那个傻屄关到一块,臭味相投去!”言毕,那两位为国为民的义士仁人便迈着豪迈,齐整的步伐走回周先生的禁闭室里来秉公守正了。

“哈哈哈呵呵呵”。周先生面向二人卢胡而笑:“精彩,殊为精彩!想昔日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昔日我鲁迅,是在和同道,同志,同侪患难与共,荣辱与共,而今日我鲁迅,便是要和那位道法自然,以至要与这条到处做狗认主的‘豪杰’共处缧绁,牛骥同一皂,这真不失为个砥砺心志的好机遇!”

“别逗了,‘鲁先生’”,其中一位圣人正了正衣襟,接着发问到:“罪名既定了,我们只有两个问题要审审你,你不答也罢,过个流程嘛!”

“你问,我就答。”

“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出手猥亵我们的工作人员的?”

“鲁先生”于是伸了伸脖子,饶有兴致地观摩起审讯者手中不住转动的镀金钢笔,排空思绪,霎时灵光一现,不由地会心一笑,徐徐曰:“大抵是我老当益壮,一见了白袍子,便立刻想到里面的白胳膊,立刻想到全..……”

“好了好了,知道你就是‘鲁迅’本尊了,果然张开闭口都是封建学人的酸腐,封建学人的不着边际,哈哈哈!”

“你说是,便是罢。”周先生不屑地侧目瞥向窗外婆娑的枯枝败叶,心想:有些人死了,他便是死透了罢!但为何在这民物康阜,海宇升平之世,我笔下那群北洋愚氓犹自舞世,倒弄是非呢?这个人间,似乎非是不能逼出第二个鲁迅,周树人的,然而他们的声音只是太飘渺,太虚弱了!我就算是尚未见到这世间周树人魂魄,和他精神的遗存,然而斯人已逝,逝者如斯夫,又有何可惜哉!但这病树前的春木,又开在哪里?这民族的魂魄,人文思想,推己及人的道理,又埋存何处,以待后生?

不!倘使这民族病怏怏的,我便要去做个医生救她,倘使摸不到这个民族的脊梁,我就去充实她,扶正她!我要换个身份,接着去厚积薄发,去嘶声呐喊,去救国存种,在尚未成功的革命事业上正我身躯,直我笔杆!正直,我的数万万同胞要的是正直!

“第二个,”那人望着眼前这副横眉冷对的严峻面孔,面露无趣,于是盖上笔盖,草草收卷:“我们怎么都查不到你的身份信息,你究竟是哪的人,姓甚名甚?”

“我是中国人。”讲到这里,我们的老先生情不禁地举起颤巍巍的右手,用泛黄的手指尖去轻碰他的唇须,深深汲出鼻息中一丝残存的烟草味,进而平静下来。

“我姓钟,名国仁。”

壬寅年十月初四(公元2022年10月28日)
清和 作文于友人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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