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是新世纪壬寅年间的一个秋日晌午,沪地的涂巷长街一改数月暑气之郁勃。阴云铺盖,微风习习,础润将雨,来往的行人俱是清爽到不行,便都不由自地戴紧了口罩,争先吐纳着这难得的清凉之气。

在某道小巷深处,一堵苔菌俱生,雨迹斑驳,青黄相齿的墙壁后荒地内,倏地迸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便是缕缕青烟滃滃然扶摇直上,幻化万象,惹得四围的秋蓬翻飞,田土四溅。在园中鸟雀散却,蟋蟀默然良久后,巨响正中的尘烟慢慢散却,沉积,显出一个世间久违的身影:他矮小的身姿勉强撑着件宽松的褪色长衫,与他惺忪的眼神,纷披的发须各美其美,甚至乎美美与共,俱显凌乱。他的左手提着份褐红相杂的旧式皮箱,右手空空无一物,口中还噙着半只烧焦的烟蒂,显然这支烟的前半段早已随着那声巨响飞升,魂魄俱散了。

在原地伫立了许久后,这位先生便似还了魂般,躬着躯壳猛咳起来,涕泪纷纷,以至于忘乎所以,把箱子砸在了脚上,箱内的文稿,衣衫,乃至烟卷,随即倾泻而出,痛!这显然是把上世纪那副身骨的坏毛病带了过来,噫,尼古丁带来的痛楚往往比它能带来的酽味更使人清醒,让人昏睡不得了。斯人有斯疾也!值得庆幸的是,四下并无人得见此异景,也无人得闻此中磬欬之声,否则我们周树人同志的现代人间之旅,恐便就此终结在一座冰冷的隔间内了。于是乎,周先生的神思逐渐始从逸散到集聚,肉身由微尘还回筋骨,昔日在上海万国公墓上空飘荡的自由游魂,又被拉回陈旧的经历中:三味书屋,清日战争,广州茶楼,北洋往事……一幕幕国愁家事,提撕涣散,转而忧上心头,后天下之忧而忧矣!然而俯仰周遭,远眺四方,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层台累榭亘然无穷,真不知自己是转到了民国几年。

思忖之余,周先生不觉疏通了手足脉络,转而俯下身去拾散落的物件,并在不经意间与一只满身尘埃的蟋蟀四目相视。不知为何在这季节,连只蟋蟀都木讷了几许,恭顺地停在草木上任君拾取。周先生久违的童趣未扬便先抑了,不禁地去想:“生而无精打采,寂然无动,我还不如去改捉块石头罢!韩卢逐块,毕竟也好过玩弄只死兔子!这样的蟋蟀,我很难专门和你道一声Ade而去!”周先生的脊背,手臂,腿弯,皆被这俯身的姿态弄得格格作响,脑袋更是涨得昏花,只得在地小坐,边咳边喘,久而一鼓作气,收拾行李,向着荒地围墙的一处豁口处去了。

周先生离开荒地后,难免在大街上走得太过踉跄了些:毕竟是枵腹从游,又不知何年何地,便右手扶着墙,踏着行道上时断时续的黄色砖块艰难前行,想寻人问个清楚。但见马路中央,车流滚滚,而沿路却颇显清冷。断断续续走了几里,读了一路墙上的标语,他似乎也有了些许头绪:这里是上海,今年是2022年,按理说便是快到民国111年了;然而其中的横幅,无论是字体抑或内容,颇让人不解:似是在袁公,段公,蒋公之后,又出过一些了不得的宣传大师,不遗余力地把法律的逐条逐句写在街上供大家参阅。然而其中书法之呆板,语句之朴陋,又世所罕见,什么“撸袖子”啦,“中国梦”啦,“人类命运共同体”啦,望之非是正统文人所书,而有如当局敦聘的农民,小子们慷慨之词。也好!愚夫愚妇可以被聘来慷慨建言,乃是合乎中庸人人可践行的道理,中国也算是进步了!

尤令周先生顿忘疲惫的,乃是占着标语大部的,“核心价值观”,上面的主义,譬如 “民主”,“法治”,“平等”,云云,现代精神赅备,集新文化之大成!大喜之余,周先生也没有放下戒备:先是,晚清衮衮诸公,北洋各路军阀,乃至国党禄蠹蟊贼,皆是惊扰苍生,怠害国家不说,还总是把美名强加诸己,哪家不是在大做文章?那其中的文笔,不比现今看到的精彩太多?诚然,他们并不如此乐于向民众展示罢了。这其中迁变,人心思潮,得与人攀谈才能确论。

所幸行而未远,便是一家面馆。面馆门前排着一条长队,男男女女衣着缤纷,轻便,不时有人低着头,用手指滑弄,叩击着一块块彩色光板。周先生便从箱中取了些银元,跟在队尾向前瞻望,想同周边的人攀谈,但众人视他若无睹,自己亦无光板可以敲打,不免显得格格不入,于是只得轻叩皮箱聊以自慰,至于品议国事历史,自待贵人来寻我,姑且在小店食息果腹,问津之举便作罢了。人流攒动,时行时止,转而到了周先生点餐,他也大致把小店的特色吃食,取号点单的流程看了个明白,只是真轮到他时,又不免生出些“别出心裁”的旧习惯,譬如去要多一壶茶水了,去使这旧银两了,去侈谈今日赊账择日再还了,顿使得餐馆内的空气快活不少。

诚然,旁人的侧目和讥议还是占大部的,其中自不免店员的傲睨与盘查:“你是什么人?这什么奇装异服?不吃饭来做甚么……”云云。周先生未曾设想,自己只是一身旧行头,便要被千夫所指,连带着听得许多新鲜字词,当是些新奇事物,譬如这人人可拍,却唯独在此拍不得的“段氏瓶”,譬如这店家力荐的“维新致富煲”,又不知与那些令众人皆醉的光板有个甚么关系!不如不吃不喝,就此作罢!想到此,周先生面带几分彷徨与不屑,从容地转过身去。

“请等一下!”几乎是闻到这声久违的人情味之同时,一只大手有力地搭住了他的左肩。

周先生坐在叫住他的一位茶商小王身旁,端详着自己面前这盏特级明前西湖龙井。小王是这家“新裕泰茶居”的“掌柜”,本只是谈完生意,循规去街对面吃个午饭,不料正撞见一位行头甚是滑稽,言语古怪的小老头,想来非是个行为艺术家,便是个能聊得来天的文化人。眼下他正取了一握六方紫砂壶,聊有庄姿地将其置在一张大金丝楠木茶盘之上,木头的纹路在茶渍的映衬之下,显得稍有污色:“喏,‘迅哥’你看,我们这些新时代的文化人……,或者说附庸文化的人吧!要吃要用,都只买最好的,这样才显得高雅”。周先生却不似小王这般识器物,懂雅致,只是漫不经意地呆望着壁上的那副似画非画,似书非书的横幅,眉头微蹙。

“这是我一个朋友七岁的儿子写的,他可是我朋友圈里小有名气的‘大书法家’,看这四个字,多么龙飞凤舞,气势多么地豪横!他算是赶上了时代,现在懂艺术的人这么多,有的是人掷千金来买他的字,这小子未来可……” 听到这里,周先生终于忍不住正色发话了:“恕我未能看懂这位才子的墨宝,其中字义还望王兄代为我转达。”

小王怔了半晌,意识到这位长衫君原来是连墨宝字义都未识得,不由稍露憾色:“这四个字, ‘莫谈国事’ 啊!你也是一文化人,竟没读过老舍吗?”显然,他对自己这份的横幅的工笔艺术,连带着自己选用这四个字的初衷,莫不是洋洋得意,颇有自负。

周先生这才从这毫径洒脱,脉络逶迤的当代艺术品中寻得点汉文字的头绪。只是还未理清这四字所从出(毕竟《茶馆》作于1956年,还望各位读者体谅周先生的不足),便不觉生出许多疑问来:莫谈国事,岂不是与我一路来读到的文字出入甚大?看这后生不似个知书达理的人,我且与他浅谈几句,若不能为我解惑,我便拜谢过,另觅他人去也。与此同时,这小王心中也暗自嘀咕:扮得像个当代鲁迅,本以为他能有什么现代文字修养,竟不能透破这“莫谈国事”之妙,真是奇哉怪哉,拿根烟随便打发一下吧。

“哥们,抽根烟不?”小王的盛情打断了周先生的思路,遥想自己旧年嗜烟早亡,早些辰光又险些咳断腰,今日这烟当是断断然收不得的!于是乎,小王便收回烟盒,并娴熟地叼起一根点燃,在一片清都云雾间添水冲茶去了。坐待温盏之余,周先生又勉为其难地开口了:“你这里,可有些历史书?今世大总统,又是个甚么人物?”

“历史?我不爱看这些人出的书,也不爱搭理这些俗人”。小王的回应略有滞碍,似是胸中块垒未浇,联想到这梁上四字,似有其对时事之不屑,亦有其对天命之所守。在小王身后的书架上,胪列着一排排不染尘俗的书籍:《鬼谷子》,《面相学》,《管理术》,《读心法门》,《权经》……真可谓是石室金匮,文化珍馆,帝王经筵录!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也。想来也是,这小王当是个对时局不满的黔首一粒,只可惜他恨的非是这不让人说话的陋习,乃是不让别人闭嘴的人竟不是他罢了。再看这牌匾,似是一幅叛逆者的草创图景,语言朴陋,不著章法。若是逢着九五之数,便是要化成一幅幅方方正正的御匾的,光明正大,建极绥猷,亦是不一而足。至此,周先生再也没有闲心思于兹久留,便开箱拿出几枚银元,告谢而去。小王眼见留人不住,便从柜中拿出一袋口罩递到周先生手上,曰:“迅哥,我就权当你是那个周树人罢。这口罩在外你可得时刻挂在嘴边,不然要有大麻烦哩!”接着又寒暄了几句庚子往事,见周先生似是挂心了,便又转头回店里研习治人得失去也。

那周先生步出了小王的“凌烟阁”,吸进去些新鲜空气,于是眉目又稍有舒展,步履亦变得轻盈不少。如今沪城的气象与以往已难相较。行至江边,见得江水溶溶,船楫飞渡,长桥卧波,来往熙熙。览之幸甚,将歌以咏志。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然而,还未待周先生抒怀,渚边一处凉亭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吼叫声与清脆的击打声,闻其声歇斯底里,似是有人积言未发已久,不得不发。再远远望去,四周早已是人头攒动,老少坌集,哭声,骂声,笑声,汇成一片,诚然令人费解。周先生往而观之,乃见得亭中四柱之外围,有身着西洋工服者数人,俱是跪地而垢面,双手伏地,尾行爬动。其间更有一人,昂然挺立,大腹便便,似是工头者,不时厉声训斥,鞭挞诸工,而与爬者俱唯唯,不时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一类祀戎仪典一般。

“业绩不达标,你们就要做狗!不,你们从来不是人,是我的资产!”站立者如是说。

“我有凌虐你们吗?我今天把你们溜出来,还叫来你们的亲友父母,就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团队从来讲求一个平等精神,民主精神!你们旷工,磨洋工,不肯为我加班加点多做奉献,甚至乎凌晨都不肯回复我的讯息,照团队的规章,活干的好,自然不必再多做工,活干的不顺,就是要拉出来受罚,你们就说公不公平吧!”

周先生跻身其间,环顾四周,诸位跪爬者们,有的面目涨红,喘着粗气,几欲起身离开,却又复归原位,瑟瑟发抖;有的泣不成声,汗泪如雨而未绝;亦有其中之佼佼者,面露愧色,于是受罚之时便愈是踔厉奋发,勇毅前行:只见当他被命令停下受训时,便跪姿端庄,一幅奴才相;而要向前爬时,手与膝便用力砸在砖地上,如欲仿效孙膑之志!此中诚意,不可谓不惊天地,泣鬼神者!再观乎诸围观人士,大多乃耻笑其间者,亦有不少暗自伤神,苦不堪言,此或其间人员之亲属,老少咸无力,家室无余粮,遂不得已观其父母在此光天化日之下,受此韩信,晏子亦未曾受之奇耻大辱。

再回看那发话者,一幅颐指气使,春风得意的面容。身居高位者,握着仓廪金钥匙的人,自是可以正直挺立,如臂使指,自可以凌虐一切,拥有一切!而眼下,他不急不躁地从皮制大衣的金边口袋中翻出一册,清了清喉咙,便将行照本宣科,教民,开化,训政之实:凌虐文化,拥有文化!

“我刚才也说了,人为什么要顺从集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只有听从导师的教导,人生才能获得意义和价值。孙子说,‘上下同欲者胜’,上下同欲,就是要一起乘风破浪,把公司做大做强!就连孙中山也有言在先:‘个人与集体二者冲突时,个人服从于整体’‘小我服从大我’,这句话你们可能听不懂,因为这些概念太难以理解,什么是个人,说白了,个人和集体对立的,是没有尊严的,离开公司,你还是个什么东西!而什么是集体,集体才是尊严,是人的意义所在,简单点说来,集体就是领导,因为只有领导对集体的结果负最终全部责任,你们也只需要记住自己向领导负责就够了,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不用问,只管去做就是 。”

言至此,不发布些命令来助长这份威武的气焰,自然是不足以践行和维系权威的,无关乎何种命令!于是,工头便发力揪住那位受罚时最为踔厉奋发,勇毅前行的员工的衣领,要这员工无论如何都要当着众人的面被他吐一脸唾沫才好。呜呼!古来已有“唾面自干”的词藻,近人梁启超还有发明过“拾人唾余”之语,未曾料在今日的企业文化大会上,又将多出一桩“食人唾余”的集体主义道德美谈,以传乎后世子嗣,后人若是能有此中典故以为明鉴,则虽使此子如杞人,郑人般被后世贻笑大方,亦华夏万代之大幸也!可惜这工头乐得忘乎所以,又多赏了这奴才一番玉音:“对啦,那个封建文人鲁迅不也写过什么,‘俯首甘为孺子牛’么?差不多也就是说个顺从上级,甘愿做牛做马的道理吗!你们啊,可是要好好学着点!”

“混账!”

人群中炸出一声咆哮,紧接着便是一阵飒沓流星般的飞步,直趋亭柱,原是这作者受应还世,本尊现身说法来了!只见他攥紧右拳,上去便冲着那工头一顿毒打,迸发出与他这副沧桑,抱恙的身子骨不匹的气力。那工头家中,已有两代人未曾体会过此中拳脚功夫,被打得抱头鼠窜自不多说,旋即仓惶而逃。眼见这畜生出了洋相,围观众人们有的拍手叫绝,有的回遑如失,然而更多的人则是面露忧色,呆兮滞兮,有如刍狗。

周先生眼见革命成功,回首一看,发觉这群跪爬者们,似是跪的更加得体,更加端庄了,甚至是抬眼望望的姿态都不敢再做了。于是他便冲去拉住这位踔厉勇毅,欲食唾垂名青史而未遂的员工的领口:“混账,成何体统!起来!你这样真是不如牛马”!谁料得那奴才反倒真的起了身,并反过来开始奋力拉扯周先生的衣襟。事实证明,狗急非但能够跳墙,尚能凿凿其言,虽不过是狗言耳:“你居然打我的主子,这还有天理了么!他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种放下碗骂娘,打娘的行径,真是卑鄙无耻!你没听见他说吗,都是因为他,我们的人生才有了意义;都是因为他,我们才继承了夫子,鲁迅的教诲;都是因为他,中国人民从此才站起来了!”

“畜生!那在这里跪着的本事又是谁教你的!”

沉寂。四围噤声。骂声,哭声,笑腾声,止了。

“那你们又是怎么敢侈谈,自己已经是站起来了的!”

寂寞久之,围观人群中的一位颇有学者风度的老者清了清嗓,扶正了他的金丝眼睛,便要用他沙哑的声音来填充这份,非是能人异士不能解答的疑虑与缓解的尴尬:“我们没有站起来吗?睁眼看看吧,看看你周遭人物的体面衣着,看看他们未被饥馑践踏的红润肌肤,再看看远处的高楼大厦平地而起,高速列车遄往遄返,一架架崭新的大飞机划过城市的天际线。朋友,这难道还不能算站起来了吗?难道除了温饱之外,我们的智识就不能,或者从来没有构建出一个和谐,公平的,让世界所敬仰的社会来吗?”此语一毕,亭内亭外即刻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在立者莫不是欢欣鼓舞,红光满面,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即便是那些在跪者,也都情不自禁地噙着欢喜的泪花,扭着尾椎。能在这个时代生入我华夏,何其三生之有幸也!而似乎唯有我们的周先生,未能受此感召,面色苍白,似丢了魂一般立着。何哉?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也,更何况是一架穿越而来的老骨头!良久,他才缓过神来,轻轻推开了那痴奴才的身板,回身向着江畔的寻常巷陌走去,那奴才此刻正呆立着痛哭流涕,也便尽数忘却自己挨过的训了。

可怜的“迅哥”!他还是没有从传统和权威的土壤中汲取到养分,是故也久未曾说出过似那老者般优雅,自豪,而富有关怀的话语了。时过境迁,人们早已不再需要刺耳的话语来玷污耳目,枉费心神了!他们不要做觉醒的雄狮,而是做着“中国梦”的奴才!难不成这标语所示,竟是如此含义?!作罢!作罢!好啊,让这些奴才自作自受,去食人唾余罢!作罢!作罢!善哉,让这众人去耻笑他们,变得麻木不仁罢!这时代也不过乃尔,它们和他们依然是一群让知识分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小人物!想到这里,周先生不禁忿忿然疾步而行,而身后的喊声,哭声又渐渐恢复起来,非但未能随其步伐减弱半分,反而愈发嘈杂了起来,一直到他深入了好几道巷子中,世界方才复归乎宁静。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