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我发表了一篇评论“让宽容成为自由爱好者的习惯”。近年来,因为不宽容,中国自由派越来越分裂。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自由派分裂出“挺川派”和“反川派”;我并非简单反川,却被“保守派”归为“左翼”。今年最高法院对纠偏行动(affirmativeaction)的判决又引发激烈争议,分裂出正反两派。我发表了几句折衷的评论,就受到左派言辞攻击并被归为“右翼”。

最近,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恐怖袭击。类似的袭击以及以色列的报复行动已成为巴以冲突不断重复的旋律,只是这一次规模更大。我发表了两年多前针对类似行动的一篇评论,基调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大意是巴以冲突七十年延绵不断,双方都有责任。不料这句话在微信朋友圈发表后,即受到右派们猛烈抨击。幸好我不在那些群里,免去了许多无谓的争执。

不论左还是右,抨击者一般都真诚地认为自己的立场代表绝对真理,攻击对方“不道德”或丧失人性底线,但他们对于事实的了解及对方观点的解读却往往是简单片面的。我想自由派当中几乎不会有人支持哈马斯的恐怖袭击,只是未必公开谴责哈马斯。这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以色列右翼的强硬政策要对“哈马斯现象”的兴起承担部分责任;也可能是因为这类口头谴责没什么实际意义,不如寻找巴以困境的深层原因,只有这样才可能解决实质问题。然而,这种态度就可能被抨击者解读为“不分是非”甚至“没有人性”。

我想,成年人是没有必要喊三遍“消灭哈马斯,胜利属于以色列!”才能开始讨论正题的。尤其是知识人的首要使命并非表达道德义愤,而是要弄清是非曲折,还原事件发生的真实原因。重申一下自由派在巴以问题上应当采取的立场: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土地的蚕食鲸吞是产生哈马斯等巴勒斯坦激进组织的一个(未必是唯一)重要原因,但“原因”(cause)不是“理由”(justification),任何行为都不能为针对平民的恐怖主义袭击辩解;另一方面,虽然打击恐怖主义显然正当,但不能殃及对方的无辜平民。

到此为止,巴以问题的道德判断似乎很简单。但如果打击恐怖主义和保护平民不能兼得,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与此相关的一个复杂性是,如果会伤害更多平民,武力打击恐怖主义能否达到消灭恐怖组织的目的?产生恐怖主义的原因不能被拿来作为恐怖袭击的理由,因而美国大学某些学生组织据说对哈马斯表示支持,这显然是不对的;但原因仍然需要分析,否则不可能从根本上消灭恐怖主义。因为原因不构成理由而拒绝分析原因,同样是不对的。

既然哈马斯发动了恐怖袭击,我个人对“消灭哈马斯”是没有问题的,譬如对其首领实施“定点清除”就挺好。问题是,仅此恐不足以消灭哈马斯组织。由于哈马斯武装力量混迹于平民之中,对加沙地带的大规模攻击不可避免会伤及大量巴勒斯坦平民,由此产生显然的道德难题。如果消灭一半的哈马斯力量会杀害1/5巴勒斯坦平民,这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既然不可能把加沙地带的全部巴勒斯坦人都杀掉,哈马斯力量就不可能清除干净,除非以军甘冒巨大的伤亡风险,挨家挨户搜索哈马斯武装分子。

在目前处理巴以冲突的模式不变的条件下,我相信哈马斯是消灭不掉的,甚至可能越消灭越多。显而易见,巴以冲突早已陷入恶性循环。哈马斯等极端力量的周期性恐怖袭击造成以色列右翼势力长期执政,右翼势力的强硬政策进一步激发巴勒斯坦人的普遍不满,产生更多的哈马斯……“消灭哈马斯”也许是实现巴以和平的必要手段,但把注意力聚焦于这个手段很可能产生事与愿违的结果。哈马斯与内塔尼亚胡是一种共生现象,有的国外媒体甚至将二者视为一种“事实联盟”。

更成问题的是,以色列的支持者似乎普遍存在以立场定事实的现象,不愿意承认以色列的强硬政策是助长哈马斯等巴勒斯坦极端力量的原因。自由派大都喜欢以色列,我也认为以色列建国后取得了相当不错的宪政成就,但这并不能为其在巴以冲突中政策失当乃至严重侵犯人权提供借口。当然,以色列的支持者可能会说,一切都是巴勒斯坦恐怖分子造成的,但过去七十多年的历史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抨击者因为喜欢以色列而一边倒,对以色列尤其是其右翼强硬派强占巴勒斯坦土地、造成大量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的基本事实采取选择性失明。这显然过分了,和小粉红们不承认“文革”浩劫的态度没有本质区别,而这种偏颇的认知对于发现巴以和平之路不会有任何帮助。

就和纠偏行动的社会效果和前景一样,巴以冲突的历史和是非也是复杂的。虽然此次恐怖袭击显然是哈马斯的责任,但巴以历史恩怨就没那么容易说得清了。巴以历史上冤冤相报,说双方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并不会太离谱。华人一般都不是中东问题专家,没必要对自己的中东历史认知太自信。如果连对美国大选的认识都会出差错,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对巴以冲突是非的认知是绝对真理呢?既然自己的认知也可能出错,为什么遇到不同意见就要开骂呢?你表达对哈马斯的义愤固然好,但别人表达对巴勒斯坦人的同情并不等于认同哈马斯,批评以色列也不等于为恐怖袭击洗地。要求别人和你一样表态,本身就是极权体制下养成的“二极管”思维习惯。

然而,华人简中圈似乎特别喜欢义正词严地骂人。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一直纳闷。据初步观察,大致总结出以下四点。

一是上面所说的过于简单的极权主义认知模式,认为凡是有黑就有白,冲突双方必然有一方正义、一方邪恶。微信群里流传的巴以冲突属于“文明与野蛮”之争就是一例。事实上,绝大多数冲突不是发生于文明和野蛮之间,而是发生在野蛮和野蛮之间。以色列的国内制度比巴勒斯坦文明,但这并不能保证以色列一定能文明地处理和巴勒斯坦之间的关系。宪政民主是有疆域的,疆域之外未必能发挥作用,因为任何人或民族都是自私的。有些人将以色列的“文明”绝对化,以至于看不到它在强占巴勒斯坦土地时也是相当野蛮的。

二是由于国内的言论控制与洗脑,确实存在大量没有基本是非和道德底线的粉红、“五毛”,平时自发或受人指使发表一些突破底线、令人气愤的言论。这类言论当然需要批判,但自由派容易把批判的义愤投射到自由派内部的不同意见上。这样的批判就很容易出格,引发相互指责甚至人身攻击,一开始就偏离理性讨论的正题。

三是自由派在国内受气,容易产生慕强心理,希望发达民主国家能有强者为自己出气,或作为寄托希望的对象。特朗普这样的强人、以色列这样的强国自然就成为这些人的崇拜对象。民主和富强之间确实有很高的关联度,但是当慕强是建立在倚强凌弱基础上的时候,这种心理是自相矛盾的。自由派在国内是被强权欺压的弱者,为什么要崇拜另一个强国欺压弱势民族呢?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偏袒弱势民族;弱势民族本身往往有弱点,只有克服这些弱点才能变得强大,但慕强并不能让我们变得更强大。正义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旦背弃了它,我们反而会变得更一无所有。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道德信仰“武器化”似乎是华人中比较普遍的习惯。道德信仰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规范,而成了彰显自身道德优越感和攻击非信仰者的工具。尤其随着华人基督教圈子的扩大和美国福音派的政治崛起,这种现象较为常见。信仰基督似乎主要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善良,而是为了突出非信仰者的“罪恶”。在讨论政治问题过程中,这些人也常常急于彰显自己的政治正确和道德优越感。如果没有对人格的平等尊重,一开始就把对方定位于“弱智”或“邪恶”,讨论很快就蜕变为个人意气之争,很难深入进行下去。

其实,对人格的平等尊重是“自由派”的核心定义,也是自由派这个群体的“和平契约”之基础:没有这个要素,你至少不可能是完整意义的自由派,一旦具备了这个要素,真正的自由派之间是不会动辄吵架的,因为他们既对自己的认知能力局限性有自知之明,也对他人的道德与认知能力赋予平等尊重。既然他们既非邪恶亦非弱智,而是和我认知水平相差不大的平等个体,那么我看到的那么简单的是非问题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呢?也许不是他们错了,而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一旦我们开始心平气和地对认知分歧找原因,许多分歧也就自然消失了。

对人格的平等尊重不仅是自由派之间相互承认的社会契约之基础,也是巴以和平的基础。巴以问题可以说是二战之后殖民主义的最后一个悲剧性遗产。不论有什么联合国决议撑台,在没有征求地方居民同意的前提下建立一个外来人的国家,即已埋下巴以冲突的种子。没有建立在平等尊重基础上的社会契约,耶路撒冷就不可能实现和平。要实现这个地区的永久和平,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必须相互承认对方的平等尊严,以和平谈判而非武力方式解决双方的分歧。

作者 editor

《张千帆:解决巴以冲突和自由派纷争的钥匙》有4条评论
  1. 巴以冲突离我们普通人很遥远,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但人们的态度和立场真的很值得探讨,是否是因为中国官方这次站哈马斯,所以国内外知识分子和自由派群体就无条件站到了以色列一边,也有慕强心理的原因,如果官方不明确表态,像以前一样,国内舆论应该还是支持以色列的更多,民间本来就有很多人认为犹太人最聪明最有钱,甚至深层政府阴谋论也在国内很有市场。国内有大量粉丝的知识分子KOL认为以色列做不到定点清除,不相信巴方死亡数字,认为一万的死亡数字除以20比较可信。更有人为无条件支持以色列毫不隐晦的表现出自己的种族主义立场,认为巴勒斯坦人都是嗜血的、残暴的、愚昧的、不可救药的,是可以被消灭的,平民的死亡是反恐战争的代价,是无法避免的,而又可以赞美以色列到认为“以色列人均国际政治学素质达到罗斯福的境界”。停火、休战是否会给恐怖分子以喘息的时间反倒让他们有机会重整装备或逃或制造下一次恐袭,像很多美国政客比如希拉里认为的。是否呼吁停火的人们,是对过往两方多次停火谈判的结果一无所知,只是因为见不得平民大量伤亡的妇人之仁?

    或许我们支持某一方的底线更值得探讨,我们可以无条件支持某一方而把自己变成种族主义者么,我们可以为了支持某一方而无视事实真相,甚至传播各种假消息吗?

    我看到一些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人在转发视频配上文字说巴勒斯坦人在摆拍受伤,内塔尼亚胡也“讽刺”是pallywood,这些视频动辄就有几百万的观看量。但稍微查证一下就发现这些文字是在看视频编故事,受伤是真实的,并不是摆拍。或许人们立场先行的时候就不会考虑逻辑了,如果真是摆拍,又怎么会让“穿帮”或者能看出是摆拍的视频流出来,而巴勒斯坦的现状又哪里还需要摆拍?!

    当以色列受到哈马斯恐袭的时候,我是持支持以色列、谴责哈马斯的态度的,我当时还好奇内塔尼亚胡发动战争要怎么对付哈马斯,但不断传出以色列轰炸平民造成伤亡的消息,有视频、有照片,还有各种国际大媒体的报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支持以色列,支持他们继续轰炸平民么?原来内塔尼亚胡的方法就是连同被当成肉盾的巴勒斯坦平民一起攻击,是否每次对平民、医院的轰炸都是因为哈马斯拿平民当肉盾?如同过去一样。还记得小的时候,当以色列造成巴勒斯坦平民伤亡的时候,世界各地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表达对巴勒斯坦的支持。现在也还是一样。只是为什么欧美西方发达国家的领导人还无视平民伤亡,还在支持以色列,甚至连一点点谴责,哪怕是建议以色列收敛一点的意思都没有呢?或许是因为有比NRA更强大的游说捐助系统在吧。

    是否因为以色列更世俗化更文明我们就应该无条件支持以色列,是否因为以色列支持LGBT更加多元包容,我们就应该无条件支持以色列?就像以色列老牌喜剧讽刺节目Eretz Nehederet制作的那个讽刺哥伦比亚大学学生的视频(视频中表演者装作LGBT学生跪舔哈马斯,这里也故意把支持巴勒斯坦偷换改变为支持哈马斯,而饰演哈马斯的演员则要消灭LGBT)。巴勒斯坦对LGBT是有敌意的吧,所以支持巴勒斯坦的LGBT群体就很傻很讽刺吗?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2. 必須確定哈馬斯會接受和平協議才能得到和平。哈馬斯至今仍要消滅以色列,和平不可能到來。

  3. 張千帆先生的論點算是中立的。
    但,你是否把歷史搞錯了?1948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有機會從由英國托管的這片奧圖曼帝國土地立國。但在以色列立國的第二天,巴勒斯坦人就聯同阿拉人以戰爭手段企圖全取這2片土地,但阿拉伯聯軍戰敗了,以「戰爭法則」勝者全取的規律,如何可以得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土地的蚕食鲸吞」的錯誤結論?巴勒斯坦人發動戰爭,就應該接受戰爭的結果。
    還有一點必須確定才能得到和平。由過往表現看,以色列有過火行為,但沒有必須殺死所有巴勒斯坦人的想法。我相信由過往幾年和近日一些以色列人也在反對以色列的軍事行動看來,以色列是有機會接受和平安排的。反之,各種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言論和哈馬斯的言論都顯示,哈馬斯和支持者,仍然和1948年時的心態一樣沒變,要趕絕以色列人,要他們接受和平共存的兩個方案,應該是不可能的。搞不了哈馬斯,和平只是空談。誰有能力改變哈馬斯的想法?我看沒有。

  4. 一篇偷换概念的文章。首先以巴这次事件不是独立的事件,近百年来对平民恐怖袭击一直来自与伊斯兰世界。极端宗教把野蛮的教义规范人的自由和尊严,限制妇女权益。把伊斯兰世界以外的人为异教徒,通过大量的难民到文明世界,利用文明世界对言论的宽容和恐怖袭击等手段,把世界变为伊朗一样的伊斯兰世界。这次事件是极端伊斯兰把最终消灭以色列人为目标的恐怖袭击。加沙的灾难恰恰是哈马斯制造的,每年西方世界对加沙的援助包括以色列对加沙的援助近数百亿美元(可以在联合国的网站看到),但这些钱却成为这些伊斯兰所谓的领导人用来过着奢靡生活。只有彻底消灭伊斯兰恐怖世界,让这些恐怖领导人知道,恐怖袭击死路一条,今后就不会再有类似的恐怖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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