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饿急了的人,才会被撑死

姓名:某某,1940年生,当时是生产队保管员,后因被诬陷私分粮食挨整。
住址:陕西西安市长安区杨庄乡库峪口大队6小队

儿:你哪年出生?当时家里的简单情况如何?
父:我今年都60几岁快奔70的人了,你往前推算一下就知道了,你奶奶死的早,你姑姑也没记住爸的生日,只知道是阴历8月份,生日中有个9字,最后就捏了个8月19的日子做生日。家里房子到不少,就是烂了点,你姑姑比爸大的多,早就出嫁了,你表哥才比爸小几岁么。我一个人过日子,还马马虎虎。我当时还没学木匠,你都三、两岁了,我才学的手艺。
儿:平时除出工干农活外,有无娱乐活动,唱戏之类的?
父:刚解放了就破四旧什么的,老戏都不让演了。后来排了些《梁秋艳》和《白毛女》等新戏,方圆大一点的村里都自己排演新戏。59年到61年,人的日子都很紧张可怜,就没有什么娱乐。青壮年都出去修水库、修铁路、修公路,大闹钢铁,屋里都丢下些老婆子碎娃,庄稼都种不过来,咋还能闹娱乐!
儿:59年—61年你对政治是否有兴趣?当时普通人不去开会,会不会有压力?
父:开会呀这些事由不了你,有没兴趣你都得去,权利在集体手里,你要不去就要扣你工分呀、说你(训斥)呀什么的。说长道短,开会这种事你都得去,那会儿人都老诚,运动一个连一个,人都整怕了。那年动员大闹钢铁,在街道里开大会,大白雨下得像是用盆子往下倒,全村的婆娘、老汉、娃的生生站在大雨里连动都不敢动,人都整怕了。政治上的事,我一概不染,连个民兵都没当过。
儿:当时咱村的干部与社员以及与其他村的比较,生活上有没有啥不同?
父:干部和社员的生活没啥太大区别,一个劳动日社员分多少粮干部也就分多少,当干部就是一年到头多拿几个误工补贴,可一个误工那会儿才值两三毛钱,他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生产队也和一家子过日子一样,当干部就得操心,一大早就要起来打铃催社员出工,天黑了社员睡了,你还要挨家挨户去安排第二天的活路。总的那会儿的干部还是可怜,和现在的干部大不一样,你想穷家苦日子的一个家,当家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各村的生活也都不相上下。
儿:当时村里有没有信神信鬼的?
父:迷信这回事那个当口信的人有是有,但少之又少。像“交鬼子”(人死后请吹鼓手)呀、念经呀(请和尚)这些明目张胆的事没人敢。土地下放(1982年左右)后这才松了,开始有老戏演,迷信也就多了,可眼下又泛滥(封建迷信)的不行了。
儿:公社化对你的生活有没有影响?
父:没什么影响,那会儿人的思想都被弄得怕怕的,人家说干啥就干啥,人都老实胆子小的,不像现在的人都敢吹牛裂将(说大话,把上司、将官车裂,土语)。
儿:大炼钢铁时,是如何炼的?拿什么东西来炼钢铁?
父:上头提倡大炼钢铁,咱村炼铁(原料)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到大河去浪铁砂,弄一簸箕沙子,人站在水里对着水浪冲,最后簸箕底子沉留下一些黑星点子,人家公家人说那就是铁砂,浪够一担再挑到广场村(20—25里路),那里有个专门的炼铁灶。还有就是上山找一种黑黑红红的石头,说那是铁矿石。人出力流汗的从山上采下这种石头,再运到引镇去炼(40里左右),结果啥也没炼出来,那可真的是劳民伤财。那会儿还让各家各户把锅、门上的铁把手等凡是铁的东西都砸碎扔到炼铁炉里去,说是用这些东西做炼钢铁的引子(就象吃中药时要放催化药性的药引子一样?!),结果啥也还是没炼出来,大闹钢铁真的是蛮干!就是把人给苦扎了。
儿: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炼了钢铁,我们国家在世界上就有位置了?是不是觉得中国的铁炼得多了,就富强了?
父:农民都没啥想法,干部让干啥就干啥,只要给记工分就行,炼出炼不出铁跟自己不相干。
儿:59年—61年有没有修水库?
父:我没修过水利,那会儿我没学木匠,在大公社的林场里干活,看果园什么的。
儿:那时修水库人们是怎么想的?
父:修水利不管老的少的都说是好事情,人苦是苦,但一想修了水库,地就能浇上了,天旱也就不怕了。你看咱村上修的大沟水库,过去水库下面小沟的一片地都能浇上,可土地下放后,把水库承包给那些养鱼的,社员反倒浇不上地了。
儿:能说说除四害、灭老鼠、灭苍蝇时的过程吗?
父:这个我也参加过,那用的都是笨办法,人都上到房顶,骑在房脊梁上,敲锣锣、打鼓、放鞭炮,四周八下都是人,把空里飞的麻雀赶得没处飞,就是要把麻雀往死里挣。虽是笨办法,可抓住弄死的麻雀也不少。打老鼠是交尾巴,交几根老鼠尾巴,队上给记几分工,这各具体的我记不清了。
儿:大饥荒时,你挨过饿吗?
父:我那会儿是一个人,你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我刚从林场回来,在队上当过记工员,也当过保管,一个人的生活还好顾连(土话、凑合)。咱家的亲戚中,你姑家还凑活着能过得去,你姨妈家娃们的多,后来听说出门还要过饭。
儿:你认为大饥荒是由于自然灾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当时的年份怎么样?
父:那会儿科学不发达,地里也没肥料上,加上地里打的少,公家又扣的多,像公购粮、爱国粮、战备梁、籽种等,扣的太多了。再加上生产队里养那几头牛屙下的粪很少,用来上地根本就顾不住场合。收私人的粪,人都自私,给粪里掺进大量的黄土,再浇上水冒充土粪交上去,你想咋能多打粮食!那会儿不光是地里打得少,主要是劳动力都不种庄稼,一窝蜂地被赶去修水库、修路、大闹钢铁,精壮劳力都被抽走了,丢上老婆娃的咋能把庄稼种好?年份还可以,没有什么大灾大难的。
儿:那几年中最饿的时候,家里人都吃啥?
父:你姑妈可怜,饿急了啥都吃,豆腐碴、野菜什么的。我一个人总有些办法,那会儿到西安八仙庵的鬼市上收点旧衣服,再拿到山里去换粮(山里山高皇帝远,公购粮征的少,家家还种着山山坡坡的自留地,因而反倒有点余粮),将就着还够吃。那会儿粮食贵得要命,一斤苞谷都要卖两块半钱,那会儿从城里回咱家,从西安的洒金桥坐车,在车站上常有人怀里揣个坨坨馍偷偷的卖,碎碎的一个馍就要卖一块钱。那也没办法,人饿急了再贵也得买着吃。卖馍的人也可怜,把馍藏在衣服底下贴肉处,生怕被人发现没收就烂包了(赔本)。
儿:当时村里人饿得浮肿、病了,政府给药吗?或其他方面的支持有吗?
父:饿浮肿的人不少,像你田学叔他大(爸),饿得黄肿水涨的,实在没法了村里人给弄把黄豆煮着吃,因为国家一点也不管不顾。干部在那会儿还算不错,能顾上社员的地方还是一门心思地给社员弄好处,可那会儿的条件不成,可干部咋说也比现在的干部强。
儿:有没有私分粮食的?干部自己分还是分给村里人分?
父:有。我当时当了个保管,你芳贤妈说我和会计你智金伯偷偷私分队里的粮食,她到咱家里看到炕上放了一口袋麦子。这是假的,爸这人一辈子都是说一是一,当时工作队的严队长把手枪拍得叭叭响,我说要是分了粮食立马就枪毙。你芳贤妈是积极分子,当时说是爸在腊月三十晚上和会计私分的粮,月亮明光光地她看得一清二楚?!那阵人也是的,腊月三十晚上哪会有月亮!可也就是因这事,引出了你智金伯私分过粮的事。当时芳贤告了,工作队就天天晚上开会,积极分子一堆,我们这些被揭发的人一堆。最后你智金伯整得没办法了就交代:我和智武确实没分过粮,饿的没办法了,我和盼勤(人名)偷偷分过一次。当时还好,工作队算你伯是自己交代,退赔了粮食后,也就没太折腾他。可就在这当中,把毫不相干的兴活他妈活活给吓死了——又怀疑兴活私分粮,工作队黑明连夜的“熬鹰”,吓的兴活他妈得了稀屎痨——一听见人敲门就混身打颤、上吐下泻,生生把人给悖晦(折磨死)了。
儿:当时村里出去讨饭的多不多?
父:有嘛!像赵德禄这些人都出门要过饭,村里也不太管,总不能把人饿死嘛!
儿:到61年底挨饿的日子少了吗?到啥时感觉生活好了点?
父:日子一直都紧张,能吃饱一直到土地下放了,可能是81年吧。人不浮肿了,可能是63年底吧,人慢慢也就有点吃的了。
儿:你当时对毛主席有啥看法?
父:那会儿人都老诚,都是这样说的:咱把裤带勒紧,给人家苏联还帐呢!没说其他埋怨谁的话。再说都整得害怕了,也不敢说啥,咋还敢说毛主席!
儿:在那3年中,有哪些事印象比较深?
父:就是有一次爸爸去你姑妈家,她好意烙了个馍。爸肚子当时已经吃汤汤水水的给灌饱了,可嘴里还想吃,因为一直是清汤寡水,赶上吃细粮就停不住,最后吃的肚子撑得不行,吐天哇地的病了好几天。平日平常撑不死人,只有饿急了才会撑死人的。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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