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徐徐降落,李新生按照儿子的交代,下了飞机后,故意放缓脚步,夹在入关人流的中间。他心中无数,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过关,他的签证是探亲签证,孙子已经从美国东海岸飞到这里接机。

在排队时他就开始紧张,越接近移民官,他的心跳就越快。他突然想,美国的情报那么发达,他们是不是早就收集到自己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对美国的无情批判和揭露,这次虽然使用了假名和假护照,但自己这张脸是否早进入了美国海关的黑名单?早知有当日,过去应该口下留情的。

没有想到的是,过关很顺利,移民官是名华人,看了眼李新生,就让他打了指模,点点头放行了。李新生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沉了回去。他推着行李缓缓走出来。如果不是孙子叫他,他都认不出来了。孙子长高了,脸色红黑红黑的,看起来很健康,随便的一件衣服缠在腰上,很潇洒的样子。孙子过来拥抱了爷爷,接过行李车,并肩走出了到达厅。两人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李新生孙子的洋名叫彼特,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后,目前在美国东海岸纽约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他们在旧金山住了一晚上,调整好时差,第二天飞到纽约。李新生比较累,一路上爷孙两人交谈很少,但李新生对孙子的办事的利落和说话的风格,还是比较满意的。彼特并不知道爷爷是出逃到美国,李新生也难以启口,打算今后如果有机会,再告诉彼特不迟。

就这样,李新生住进了孙子彼特在纽约的家。彼特的房子在纽约北边的新泽西郊区,没有车无法进城,好在彼特每天都给爷爷买回中文报纸。一个星期后,彼特又特意安装了可以接收中文卫星电视的天线,这样,李新生每天就可以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四台、上海卫视和其他十几个中国大陆的电视频道。彼特白天偶尔回家,发现爷爷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低低的,而且把门也关得紧紧的,还拉上了窗帘。彼特觉得好奇,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李新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孙子毕竟在人家美国做事,在人家屋沿下就得学会常低头,最好还是注意一点的好。他说,他注意到上次来安装卫星天线的是华人,现在大陆能够看的电视在美国也可以看,可是,中美关系不是那么好,他在人家美国公然看中国大陆的中央频道,这算不算是在收看“敌台”——彼特听后,哭笑不得,吃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从那以后,他开始抽空和爷爷坐下来,聊聊天,其实主要是向爷爷讲述美国的制度和新闻管理之类的。这些李新生当然不陌生,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真正身处这种制度中,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早知道,美国的公民有上街游行,高举反对总统的标语和辱骂性质漫画的权利。他认为这样的社会能不混乱吗。当孙子带着他在街道行走时,他很好奇,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以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到处混乱、人民高举标语表达不满的镜头。在他的印象中,这些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总统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国家政局不稳,交通混乱,治安差劲,毫无安定团结可言,人民虽然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用怨声载道来形容西方应该一点也不夸张。

在和彼特的交谈中,他感觉到孙子的巨大变化,或者可以这样说,彼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中国人。他不知道该感觉到高兴还是悲哀。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教育彼特几句,帮孩子分清善恶,学会辩证法看问题,不要忘本等等,可惜,张开口刚刚开个头,就再也找不到感觉了。

每个星期天,彼特都开车带李新生到纽约唐人街去喝早茶,然后爷孙两人就到唐人杂货铺或者中国超市,买一个星期的中国菜和调料。李新生喜欢到唐人街,这里和中国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要知道他已经开始想家了,想中国了。不过,彼特注意到,每个星期都盼望星期天到唐人街的爷爷一旦走在挤满华人和大陆游客的唐人街上时,往往神色慌张,左顾右盼。于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彼特开车带爷爷出门时,好像总有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若隐若现地远远跟踪。有一天晚上,彼特告诉了爷爷,李新生听罢,头上流出了冷汗。彼特看到爷爷的样子,又联想到父亲电话中的含糊其词,加上爷爷来后尽管很想家,但却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归国的事,彼特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他想安慰爷爷,这里是美国,没有人能够把你怎么样,不要怕。但他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想等爷爷亲口告诉他后,再和爷爷谈。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找到机会。

来到美国后的第五个星期天,出事了。

当时爷孙两人刚刚吃完早餐,彼特让李新生先去中国超市,自己过去中文书店买些杂志和书籍给爷爷。分开后,李新生顺着街道走,这时只是早上十点,人群还不很拥挤。李新生是在拐过一个街角时被两个中年人拦住的。那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陆过来的,但他们西装笔挺,又不似游客的样子。李新生以为自己挡住了他们的路,主动让了一下。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他转身就走,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李新生,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专门过来找你的,可以谈谈吗?”

李新生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他担心稍微一犹豫,自己那双沉重的颤抖不停的腿就有可能再也挪不动了。他可以听到身后的两人也迈开了脚步,跟了上来。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摆脱他们,但他要试一试。在拐弯处,他选择朝偏僻的街道走去。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们要干吗?要绑架我?还是要暗杀我?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竟然生出这样的无稽之谈。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他自然应该比谁都清楚,中国的任何部门,不但没有在海外从事暗杀的先例,连绑架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如惊弓之鸟的李新生经历了被诬陷和出逃的事件后,认为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

恐惧让他加快了脚步,却也让他慌不择路,走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气喘嘘嘘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仿佛已经在他的耳边:“老李,我们必须谈谈,你能跑到哪里——”

确实,他跑不了啦,他停下来,顿时觉得万念俱休。这时,从街道前面的拐弯处突然驶出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轮胎转弯的声音尖利刺耳。这小车转过弯后,朝李新生三人站的地方急驶过来,李新生愣住了,他身后的两位也一时不知所措。高级轿车在离李新生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时,来了个好莱坞警匪片里的急转弯,轮胎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噪音。转弯后的小车还没有停稳,就挂上了倒档。车子一下倒退到李新生身边,车门拉手几乎擦到他的衣服。右车门自动打开的时候,开车的人伸过头来看着李新生,喊道:“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新生伸手去拉已经半开的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车中的杨文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他们是来抓你的,快上车,我是来拯救你的——”

李新生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飞快钻进小车的后座,然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可是再短,也不可能短到让两位训练有素的中纪委干部反应不过来。站在李新生身后一步之遥的办案人员观察了眼前的形势,在看出事情有跷蹊之后,脑中快速评估了自己并没有违反美国法律的情况下,两个箭步跨到小车两边,其中跑到司机坐位旁边的中年汉子伸手搭上了车窗,想阻止司机开车离开。

杨文峰心中一紧,随即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还不放手!知道我是谁吗?NATIONAL SECURITY!”

车外想强行阻止开车的中纪委干部听到这两个英文单词,不觉一愣,等他们回过神来,宝马车已绝尘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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