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文革最大的恐怖就是把人分成人民和敌人两种类型,而敌人就不是人,可以任意处置。这件事对当事人就是一个疮疤,当它刚长愈合了,刚刚结了痂,回忆就是再一次把这个伤口再抠开,把结了的痂再撕开,让它脓血乱流,这个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

:你能不能具体的讲讲这两个被打死的老师?

:再说回王冷老师,她是出生在天津的一个世家女子,在天津上的大学,1949年以前就参加了共产党,到过河北的“解放区”,结果随部队开往新疆时,在西安走散了,就这样留在了西安当教师。
在1960年代时她平时就抽烟,涂抹口红,总之在当时是非常洋气的,生活中也非常有品位——她和女儿的所有衣服都是自己做的,我看了她那个时期的照片。就是这样斯斯文文的一个人,被打死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头肿的的根本没法看。这不是我讲,这是医院当时做的尸检报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肉。
不要说是作为一个女性的尊严,就是一个人的尊严都没有了。据她的学生李泽普说:当时把老师打昏了以后,两个学生一个人拉着老师的一条腿,从地上往楼上拉,老师的头就在楼梯的水泥台阶上“咯噔咯噔”不停的磕碰着。这就是一个人,一个女性,临死前被她的学生拽着双腿,拖着衣服破烂、身体裸露的残躯在光天化日下拖行。

王伯恭唯一照片

而王伯恭老师的书法是非常棒的,我见过他的书法。而且他早年交往了民国年间几乎所有西北的书画大家,家里也收藏了大量的字画,可文革抄家,一捆一捆的字画全部尽失,平反后也无一退还。
一个罪恶的兴起,其中重要的动力是能同时给参与者带来物质利益,令其参与热情似火高涨,而行为也就会更加凶恶残暴——纳粹迫害犹太人时,相伴的是对普通人随意的抢夺其财产,而文革中红卫兵打人、杀人同时进行的肆意抄家,才是其能如此疯狂的润滑油和助燃剂。
他的生活也颇讲究,据他孙女说,就是在1960年代初调回西安后,他每一个礼拜回家都会买三只螃蟹,他是个北方人,而北方人一般是不吃螃蟹的。三个螃蟹,他跟他孙女和太太一人清蒸一个螃蟹,还喝一点小酒,在那个非常时期仍能如此生活,再加上琴棋书画的,他是一个非常有品位的人。最后被活生生给打死了,死了这么多年,至今都不知道是怎么打死的。文革最大的恐怖就是,它是把人分成人民和敌人两种类型,而敌人就不是人,可以任意处置。把人不当人,这是最可怕的一个东西。

:这真是太可怕了,敌人就不是人,就没有尊严,没有权利,什么都没有。你在整个三年多的拍摄过程中,有没有碰到各种各样的阻碍,你觉得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阻碍当然是有的,这在沿线的中国是可以想见的。否则,中国就是文明国度了。而最大的困难其实就是沟通。就是如何和你的拍摄和采访的对象建立互信,这个是最大的难题,因为每个当事人都处在恐惧之中,他们经过这么大的灾祸,你想这对人自身的伤害、对外界的提防与不信任等。
我记得张晔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件事对我来说,对所有在现场的人来说,就是一个疮疤,过一段时间它刚刚长愈合了,刚结了痂,你就再一次就把这个伤口再抠开,把结了的痂再撕开,再让它脓血乱流,这个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
我也觉得,这些受害者的心理修复是最大的问题,而中国在这一领域几乎是空白。

九、平反?一条人命只值500块钱。把人的性命用时间掐尺等寸的来算计钱,你的命就不是命,而你所做的人也就不是人。

廖:你说王伯恭后来得到了所谓的平反,那么王冷老师有没有平反?

:平反是太荒唐了,王伯恭老师给赔了500块钱,就是一条人命。而对于王冷老师,还可以给她的两个孩子发微薄的生活费到18岁,张烨是女儿,她还有一个8岁的儿子。
这个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给她补发工资——她被打的时候是1966年8月31日,死亡是9月4日,可补发工资只发到8月份,原因是把打死她的时间折算成上班,而住院的时间就什么也不算了。把人的性命用时间掐尺等寸的来算计钱,你的命就不是命,而你所做的人也就不是人。

十、这所学校后改名“西安市育才中学”,校名是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给题写的;我做这类片子,如果仅是为了参加电影节获个奖什么,那就太不值得了,我最大的希望:能让这片部子入中国年轻人的视野。

:你都是到了实地现场去拍摄的?

:37中学的学校旧址还在,现在改成了“西安市育才中学”,是陕西的重点中学,校名是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给题写的。文革中的教师现在还有一部分活着,不过人数不多了。而当时负责抢救两位老师和其他被打伤老师的医院已经扩建了不少,仅留一小部分医院的旧址。这些地方我都去拍摄了,能找到的各方当事人,我也都尽力的找了。也包括王伯恭老师的家里,这些我都去过了。我觉得做这件事它对我来讲的最大的感触就是,起码会让人们知道,谁在什么地方?他是谁?而又是怎么死的?这是对一个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我听完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觉得真的心里是非常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悲哀。我们毕竟是中国人,我们怎么会对于生命这么的漠视?而对于权力又是如此的恐惧和卑微?我没有在中国大陆生活过,所以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你的片子现在已经完全拍好了,而且是不是也要参加一些国际性的电影节?

:我会参加各种电影节的。但我觉得做这类片子,如果仅是为了参加电影节获个奖什么,那就太不值得花这么长的时间了,还不要说拍摄过程中的各种担惊受怕的。我剪辑完影片后,最大的希望是这片部子能进入中国年轻人的视野,这个对我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如果这样的话,会真正让中国的年轻人走进真实的历史。西方人对纳粹的清算和反思,并不是象中国知识分子想象的那么简单——实事是在二战结束后的几年中,并没有多少对纳粹的反思,而真正的反思,也是从上一世纪60年代中期才开始的,在欧洲先发起“爸爸你在哪里?”的运动,让每一个当事人都回归家庭,就是说你要面对个人家庭说出你在二战时都做了什么?经过这样的质疑阶段,这才有了后来面对和解决的可能。
中国迟早一定要经过这个阶段,要不进入这个阶段,作为一个民族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你起码是一个身心都携带着高危病毒的传染源,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或溃散,既祸己,又害人。
这点非常重要,现在人们以为历史问题可以一切都不管,就是一味往前或钱看,这绝对是痴人的梦幻,是完完全全的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欺骗。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文革给中国人带来的损毁和伤害,基本是是从基因上洞穿了国人“人之所以为人”的逻辑和伦理底线,可能得要三四代人的付出和努力,方可修复的。

:三四代?我看这个凶手、这个政权如果它还可以继续延迟下去,把整个的记忆慢慢修改、抹去,当然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更改的。我觉得这个政权不断的制造冲突,就这样穷途末路的这样颟顸下去,我们整个的民族就被他们毁了。

十一、你不要说打两个死人,你现在就是放两只鸡在那里,让一群同龄的孩子去捉,看看能不能抓住?鸡的本能也知道逃和躲呀,足见当时的恐怖与森煞氛围了。

:别的咱就不说了,两个老师,这么样可爱的两个老师,一群不超过16岁的孩子就能把他们活活的打死?你不要说打两个死人,你现在就是放两只鸡在那里,让一群同龄的孩子去捉,看看能不能抓住?鸡的本能也知道逃和躲呀,你打死它得需要多大的力量,足见当时的恐怖与森煞氛围了。而且这一切,都是在大家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是吧?
这样的现实,我们应该怎么来面对?人性有多黑暗?而这个黑暗背后的那种变态社会形态、那种让恶行加速度的机制、那种畸形的权力结构等,是什么样的魔力,给人性之恶的无限制下泻,提供了如此多的的出口和可能性。而这就足以改变人的基因——就是人如何从“人之所以为人”,到敌人就不是人。

:这是非常沉重的一个话题,非常感谢周勍给我们介绍了你的这部片子,你给我们上了一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题目——我记不清了。这是对我们中国人敲响了一个警钟,历史是不能够忘记的,记忆是不能够被抹杀的。即使你当权者全力封杀,那也只能是短暂的,历史真相最后还是会浮出水面的。
而你的片子对我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你说的——文革并没有结束,而这一种漠视生命和人性尊严的情况,在中国事实上还是在持续着,这是很悲哀的,但是我们希望这个情况还是随着时间,它会慢慢的改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觉得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也简单,面对这些不堪的历史,我们每一个人都动手去做,先从身边做起,让这些历史个案,一个一个的恢复,这是将来解决每个历史问题的证据,也是一个个案追责的一个前提,这是非常重要的。否则,到了历史有可能给我们提供了反思和清算的关口,我们每个人都说我记不清了,就象我的片子中所表现的这样,就跟我们现在每天都面对的现状一样,我们永远就失去了整个民族救赎和个人自我救赎的机会。人性就会越来越黑暗,我们作为一个族群和民族来说,就几乎没有任何前途可言,这是我的感觉。

:非常感谢您,谢谢。

附1:纪录片《我记不清了》结尾字幕——

1978年12月13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叶剑英宣布,经过两年七个月的调查,核实“文革”有关数字是:

  • 七百四十五万人受迫害
  • 四百二十万人被关押审查
  • 一百七十二万八千人自杀
  • 高级知识分子死亡达二十万人
  •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从重从快”判处死刑的“现行反革命”就有十三万五千余人
  • 武斗死亡二十三万七千人
  • 七百零三万人伤残
  • 七万一千二百个家庭彻底被毁
  • 非正常死亡者至少七百七十三万人
  •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遭受残酷迫害的人有一个亿,占全国总人数的九分一
  • 冤枉死亡的人数超过两千万
  • 损失国民经济八千亿人民币

而仅在西安 被打死的老师就有:

  • 王 冷 (女)西安37中学教师
  • 王伯恭 西安37中退休教师
  • 白素莲 (女)西安报恩寺路小学教师
  • 袁玄昭 西安五中教师
  • 韩克树 西北电讯工程学院院长
  • 韩志颖 西安第五中学校长
  • 史青云 陕西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校长
  • 黄国璋 陕西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
  • 范雪茵(女)陕西师范大学英语系讲师
  • 彭 康 西安交通大学校长
    ……

附2:纪录片《我记不清了》被打死两位老师的病例,61岁的王伯恭老师,是黄埔四期的和林彪同班同学,而36岁的王冷则是上过华北军政大学的左翼青年——

1,医院病历证明

一、关于王冷同志病情摘要
患者王冷,女性,三十六岁,三十七中语文教员,于一九六六年八三十一日下午二时入院至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上午七时五十二分死亡;共住院两天。
据陪送的红卫兵马桂江、张锋述:于五小时前在斗争会上被同学 乱拳击伤头部及全身。后由金涛补充:为拳打脚踢致全身受伤,约半小时被拉出来,不久即昏迷。两小时后仍不醒,遂于伤后三小时半以“急性心脏病”电话请内科医生出诊,发现为外伤而无心脏病。急救后接回本院。至九月一日凌晨一时半区委王森记同志口述:患者当时除拳打肚子踢外,还有木板、扫帚打伤,有人还用铁棍打过两下,第一下铁棍打弯,第二下又打直。头部被人用脚踢过(穿皮鞋)踢后该人脚部肿胀,跛行。
入院时查体,见患者深昏迷,潮式呼吸,头发已被剃掉,头皮广泛水肿,并有大片帽状腱膜下血肿,头部有多数散在紫色斑块。两眼脸青紫肿胀,面部肿胀,双颊有片状皮 下出血。全身除胸肤外,遍布大小不等的片状及斑块状皮下出血,以双臀、双上臀为严重。双臀肿胀呈紫红色,夹杂以条索状紫色伤痕。双膝双足背有皮肤擦伤数处。腰穿压力高达四百毫米水柱,脑脊腋呈血性。

入院时诊断:
1.重型颅脑损伤(脑挫伤帽状腱腺下血肿)。
2.全身多发性软组织挫伤。
3.双膝及脚背皮肤擦伤。
入院后治疗经过:入院后经脱水、输血及对症救治,病情一度稍有缓解。急请第四军医大学一医院神经外科易声禹医师会诊,会诊后对诊断及处理均无更变。会诊中呼吸停止,遂器管插人工呼吸,加速输血,再给予脱水药物及其他对症急救药物救治,一小时后呼吸恢复,至九月一日上午五时许,第二次呼吸停止,经急救四十分钟再次恢复。但不久,于上午七时许,第三次呼吸停止,虽经过输血、脱水药物,呼吸兴奋剂,正肾上膜素等对症急救无效。终于九二日上午七时五十二分心跳停止死亡。

死亡原因:
广泛脑挫伤,致严重脑水肿不能缓解,最后呼吸循环中枢性衰 竭死亡。其次,全身软组织广泛挫伤,组织分解吸收中毒亦为一次主要原因。

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部
(盖章)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

2,死亡诊断证明书

填发日期:66年9月7日
(一)死者姓名:王伯恭 性别:男 年龄: 籍贯: 出生日期: 年 月 日
住址(详填):西安市37中 职业:教师 结婚 未婚
死亡地点: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死亡日期:1966年9月7日下午1点。
埋葬地点:
(二)主要的症状及诊治过程:
系脑部外伤、多发性肋骨骨折,血气胸并伴肺部感染,高血压,经住院多方治疗无效,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三)死亡原因(按规定填写) 医师(中医师)开业 证号:
呼吸循环衰竭。
医师(中医师)盖章:郭知国
医师住址: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此联交死者家属 赴所在区公安派出所办理户口注销手续。

(完)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