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是我把王伯恭这个人又重新找了回来

:你去采访过王伯恭家里的什么人?

王伯恭女儿全家福

:我先找到他的女儿王瑜,他女儿对我说:我爸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觉得王伯恭老师是我给找回来的。
我说:人死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这很残忍。我就开始给她做工作——我们聊天时你不是说过,给你父亲开追悼会时有一张照片吗?给你父亲平反的时候经是1970年年代末或1980年代初了,从平反之后到现在那张照片呢?
她仍说:就是没有。
我说这不可能。我就反复在问她这个照片的下落,她就是说没有,记不得了。
在我结束访问后,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才在电话里说道:为我爸平反那时候,我丈夫和我妈还因为我爸爸的历史问题关在“牛棚里”,我不敢留这个照片,我觉得他是一个是国民党,迟早还会给家里招灾惹祸的。我就把我父亲的所有东西、包括那张照片都烧了。

王伯恭夫人在丈夫死后下放延安
王伯恭夫人与女儿女婿

我又问她,你有个女儿在那里?
她说:我女儿在西安外国语学院工作,她那会儿才几岁,什么也不知道。

王伯恭夫人与外孙女赵林红

我说:没事,你把她的联络方式给我一下,我随便找她聊聊。
然后我就找到了王伯恭老师的孙女说了来历,她说:我奶奶临终留下了一包东西。她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她奶奶真的很棒!这包东西里有当年王老师火葬的火葬证明书、医院的尸检报告、还有他的照片……几乎所有资料都找了,等于我把王伯恭老师又重新找回来了。

王伯恭唯一照片
王伯恭死亡证明书
王伯恭火葬证
王伯恭火葬收费单
王伯恭尸体车在火葬场停车收据

因为他孙女说:几十年了,我从没有打开过这包东西,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材料,只知道奶奶说是和爷爷有关的。
我当时也非常开心——终于把这个人又重新找了回来。再怎么说他都是一个人嘛,他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你想,他当年能千里迢迢到广州投考黄埔军校、参加北伐等,就证明他是一个绝对有热血、有激情的人,最后那样躲到一个大山里去教书快20年,最终都没躲避过迫害。这样一个人,若没有这次在他孙女处寻找,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没办法证明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五、打人凶手的漫不经心,是对两位老师的第二次杀戮!而文革之所以在中国没有得到反思,就是这个政权一直还在延续,而现在几乎所有在权力中心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文革的既得利益者和间接的受益者。

:你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回中国去,好几次去采访这些人,除采访过被打死人的家属和他们的后代外,你是不是也采访了其他的人?

:我也采访了其他不少的当事人。我觉得可怕的就是那些曾经打死人的人——我找到了一个凶手,他叫白解放。他一直在拒绝我的采访,他一开始还答应了,最后就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躲避。没办法了,我就跟他通话,而我觉得这个过程比较难得,我跟他通上话以后,他没想到我会偷偷录音,因为我没有办法,我找不到他的人,电话也不知下次能不能打通,所以我跟他一接通就开始录音。
他在电话上说:都说我一砖头把王冷老师给拍死了,那么现在让我试试看,让我拿块砖头在谁的头上拍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谁拍死?其实这没有什么,当年我就是年轻,想参加红卫兵,大家都想带红袖章,大家批斗(老师),我也跟着批斗。打死人就是那样的,全国人都是受害者嘛,我现在没问题,我没有罪,我的孙子今年也高考了,考得还不错……
电话里他还不断的在“哈哈”地笑,我觉得这比打死人更可怕,这是他面对生命的一个态度。而且他已经快70岁、也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其实这比打死人更让我感觉到恐怖——他打电话的语气非常的漫不经心,我当时觉得他的语气其实是对两位老师的第二次杀戮!大夏天的让我觉得后脊梁骨直发冷。
我觉得我在做这个过程中很有感触,因为我做的不单是文革,其他政治运动也做了很多,我觉得为什么文革在中国没有得到反思?就是这个政权一直还在延续,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只要是在权力中心的人,或者靠近权力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文革的既得利益者和间接的受益者。
你想想看——江泽民在文革也是个处长是吧?胡锦涛是个中层干部,习近平在当时的出路也是最好的——被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所以说历任当权者,他们都不是文革的直接受害者。而真正的受害者,就是那些死掉了的人。
如果文革前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他们即就是暂时沦为文革的受害者,后来也都变成了受益者,对不对?邓小平的儿子在文革中变成残废了,但后来他有多跋扈?而邓小平文革中三起三落时,她的女儿还能被招到部队,当上在当时非常时髦的女兵……
相关文革,我在网上发了一张照片,还有点意思——因为我发现就在西安城区附近,就有几十家“人民公社大食堂”,就是那种文革色彩非常浓厚的餐馆,年轻的服务穿着老式军装,带着红卫兵的红袖章等,这些镜头我的片子里面都有,这个现象是很让人恶心的,也是可怕的。
我把一张“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照片放到网上,并加了一句话 :如果在柏林街头,出现一个“纳粹党大食堂”会怎么样?
有一个年轻人留言:共产党没倒台呀,而纳粹党倒台了。
这就是关键,而文革能不能反思,这也是关键。

六、文革真的结束过吗?文革在中国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文革在中国一直都是正在进行时!

:真是的,我有时真不知道,因为人事实上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总该有一点良心,有一点良知的吧。为什么?中国经历了从共产党夺取了政权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几十年一直作恶,一直加害于普通的人,或者不管是什么人,弄死了这么多的人,怎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现在问问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他们也都不记得了,什么土改、什么三反五反、什么反右、什么大饥荒和文革的,现在好像什都没有发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想想看,在德国你我已经住了这么久了,如果希特勒的事情大家都不说,好像没有发生过,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即使政府不让你做,每个人都是有良心的,就算面对自己的良心吧,你也该做点什么?这跟宗教有没有关系?为什么中国人就这么没有良心?

:我觉得跟宗教关系不大。跟恐惧有直接的关系。就是说如果所有人都不敢公开的讲过去发生的事,那原因当然是恐惧、渗透到骨头里的恐惧了。比如好多人一讲到文革,张口就说文革10年如何如何的,我就会疑惑:文革真的结束过吗?文革真的是10年吗?
现在官场和民间所说的那种语言和行为方式,和文革真的有多大的差别?民间普通人动不动几万人上街“抗日”和抗任何“外敌”,看个日本产的车,就砸车打人;而官方动不动就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先从道德上先抹黑,再把你拉到电视上让你当众认罪。而这些行径,完全就是文革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模式。
在眼下的中国,文革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这就是我做这个片子最重要的原因——提醒人们——文革在中国一直都是正在进行的时!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官场,你在台上,你就是领导人,你人五人六的。只要一下台,你就是乱搞女人,贪污腐化什么的。而这些熟悉的词汇,随时都会按在每个官员的头上,都是有可能或正在发生的。
而对和当局意见不一致的人,手段和文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动不动就搞一个“批倒批臭”式的电视揪斗,比如有一阵子,拉一个叫薛蛮子的到电视上去认罪,讲他自己如何嫖娼、嫖了几次、细节等等的不堪,全部向着全中国无论男女老少的电视观众公开。而他仅仅是一个不太能与当局合拍的企业家而已。
可这一场景,就是把人的尊严和隐私全部给你当众剥开,和当年挂着大牌子游街批斗“破鞋、坏分子某某”又有多大的差别?

七、在拍摄过程中比较有意思的事儿,就是发现了一些和佛教讲的“因果”或“现世报”相关的玄幻故事。

:你在拍摄过程中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再讲一些拍摄过程中比较有意思的事儿,就是说37中文革发生的这个事件,除了让我对人性、对机制和制度的绝望以外,其实还发现了一些和佛教讲的“因果”或“现世报”的故事,这也是我拍这个片子有意思的一面。
我第一个访问的是王冷老师的女儿叫张晔,那一天我一连换了4个地方都不能拍摄:到了一个平时人很少的茶馆,那天却人很多,也很吵;又找了一个朋友的咖啡馆且是非营业时间,又来了一群年轻人临时聚会;借了朋友的空房子,刚支好架子试镜,隔壁又开始装修,这又是一个问题,反正一直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拍摄地方。
突然我问一个朋友,朋友说他在大雁塔那里有一个佛堂,可以到他那去拍摄。结果到了朋友的佛堂,拍摄进行的出奇的顺利,而这第一次和张晔见面,谈的也非常深入,建立了互信 。
拍摄完回来以后见到了芦苇,他问:今天在那儿拍的张晔?我答:在大雁塔的某某地段。芦苇听罢非常吃惊,当即对我说:当时我们学校的学生造反派头头,一个叫罗建立,一个叫罗建新,就是亲兄弟俩,哥哥是当年三十七中革委会的主任,打死两位老师时他们是主谋。
可后来到了1970年代中期,哥哥把弟弟就拉到大雁塔,因为家庭问题,他俩都是军队干部子弟容易搞到枪,哥哥就用手枪一枪把弟弟打死了,就是行刑枪杀的那种近距离射杀,你就能知道他有多么残忍。然后给哥哥判了刑,最后他在服刑中死在了监狱里。
事后一个朋友陪我去当年罗建立枪杀罗建新的那个地方实际看了看,而这里距离我第一次采访王冷老师女儿的佛堂仅几百米!我当时就觉得可能这冥冥之中会有一点因果关系。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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