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此时,在太平洋的彼岸,太阳才刚刚升起,在华盛顿郊区一个平房里,杨文峰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新生轻轻斜躺在长沙发上,就像每次杨文峰去看心理医生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躺在沙发上的不是他,而是李新生。

杨文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如果愿意,可以闭上眼睛,但记住,一定要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杨文峰声音柔和地说,右手伸出来,在空中轻柔地划着代表放松的波浪形曲线。“记住,今天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为了找到你的仇人,找到那个你并没有察觉可一直对你恨之入骨的暗中陷害你的人。为此,我们需要进入你的记忆深处寻找蛛丝马迹,沿着你的心路历程探索,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毫不掩饰哪怕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想法——好,你闭上了眼睛,这样你就看不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这也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感觉到这里有两个东西存在,一个是你自己的肉体,另外一个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内心深处,你的灵魂。现在我就是协助你的灵魂跳出来和你的肉体进行开诚布公的对话。”

李新生听着杨文峰那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口音,感觉到有点晕乎乎、飘飘然,他先是微微闭上眼,眼皮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当上下眼皮合拢后,他渐渐放松下来。

“你出生在浙海省草店乡,家庭成分很好,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是新中国让你一家人翻身得解放。解放后,你才有机会去读初中。1955年,你毕业了。毕业后,你在当时的草店人民公社高家湾务农。由于你是唯一的初中生,你成为高家湾的村领导,这些都是你写的,我没有读错吧?”

眼睛紧闭的李新生摇摇头。

“后来的几年的情况你是这样写的:由于我勤学习肯工作,努力要求作一名毛主席的好学生、党的好孩子,我进步极快,到1969年的时候,我不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这年底我已经是草店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等等,等等,李新生同志,进步真快呀,不过,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杨文峰停了一下,继续说:“草店公社可是一个大公社,几十万人民的公社,论学问,比你高的何止成千上万,论阶级成分,解放前比你穷的、比你更加一文不名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脱颖而出,在二十多岁时就升为公社党委书记。可以告诉我,你的诀窍吗?”

杨文峰停下来,等着李新生回答。李新生眼皮跳了两下,嘴唇微微张开说道:“没有诀窍,认真学习,领会上面的指示,把中央的精神吃准吃透,带头往前冲,跟着思想走——”

“好好,可以打住了,我们不是在开会搞总结,你不必那么老套,再说你说的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具体点,例如,那时你生产了什么产品,如鞋子草帽什么的,或者带领你们村子的人搞了大丰收?我想,上面提拔你一定是有根有据的吧。”

“那当然,”李新生打断了杨文峰,口气中有些兴奋。“我没有生产鞋子,也不编制草帽,我给人戴帽……1957年时,我带头揪右派分子,帮我们公社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受到表扬,当然,当时还年轻,有些过激——”

“当时还年轻,有点过激?你倒不必这么自责,你也就生长在一个好时代,那个时代不用靠生产什么产品,只靠划分右派,就可以让你出人头地。这件事奠定了你人生腾飞的基础,我可以这样说吧,李新生先生?”

“没错,不过,你不能指责我们,其实我们也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和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当时由于抓右派有功,很快调到公社里工作。在那里,我让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达到了三万斤,远远超过了邻近的公社,致使我们公社很快成为全县的榜样——”

“等等,”杨文峰亲切地打断他,“等等,李新生同志,你因为1957年大胆抓右派而被提拔到公社工作,接着,也就是1958年,你让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平均超过三万斤,你使用了超级化肥吗?你是怎么做的?”

李新生微微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杨文峰,发现眼前的人并没有恶意,于是又放心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微地说:“如果说真有什么超级化肥的话,那就是毛泽东思想,其实,亩产三万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你必须克服你心中的魔障。当时在讨论我们怎么上报粮食高产卫星时,大家说,隔壁公社都上报了亩产万斤,我们也上报万斤吧,不然不是落后?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是农民出生,我知道亩产万斤的事纯属于思想领域的玩意,然而,既然是思想认识领域的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再多上报一些,两万斤,甚至三万斤。在上报时,我克服了思想和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煎熬,双手颤抖地写了下亩产三万斤这个划时代的历史数字,之后我一直战战兢兢。没有想到,材料公布后,我们公社一夜之间成为全县第一。当然也有遗憾,上报亩产三万斤只搞了个全县第一,因为隔邻县城有个公社上报了亩产四万斤的天文数字。这也让我看到我们和人家思想上的差距。”

看到李新生脸上闪出的光辉和随即而起的淡淡的遗憾,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他脸上带着讥讽,朗声道:“好,好,我就看出你的起点很高,果然不错,亩产三万斤!对了,我从你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当你上报亩产三万斤的产量放出这个高产卫星时,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你毕竟是一个农民,我说的没错吧?”

李新生点点头。

“那么,你心中有什么不安吗?”杨文峰接着问了一句。

李新生摇摇头,随即补充道:“也有不安,那主要是我们上报亩产三万斤后成了典型,省里有个老领导硬是要来视察。我这下可慌了,到哪里去找亩产三万斤的粮田糊弄他们呢?我赶快连夜到邻居公社取经,发现一个公社为了开好高产卫星现场会,把收割后的稻谷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插进地里,结果那稻谷看起来长得是那么瓷实,以致小孩子可以跳上稻谷尖上去跳忠字舞——可是,我算了一下,即使那样,算起来也只能是亩产万斤,离三万斤远着呢。我当时面临了人生的第一个路口,要就是承认虚报产量,要就是找到一块亩产三万斤的稻田——我还真找到了,我让大家把家里米缸的米都贡献出来,倒进一个稻田里,几个小时后,白花花的大米铺了半人高,我计算了一下,一亩地里肯定有三万斤大米了。”

杨文峰脸上露出见到外星人的表情,随即又收回了。

“地里既然可以生出密密麻麻的稻米,为什么不能直接产出白米?我当时是这个思路,当然,我承认这有些过分,但,你还年轻,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是在说一种思想,而你们现在指责我们的时候,就老抓住事实不放。思想,明白吗?在很多时候,思想是一种可以赖以生存的实物。我这一辈子都在和思想打交道。我扯远了,对了,说到哪里啦?省里那位老领导后来没有下来视察,听说要来视察的领导对大跃进心怀不满,是要来弄清亩产万斤的真相的,好在他出发前就被打倒了。我们亩产三万斤的事迹顺利上了省报,我的一篇心得体会成为全省公社级领导学习的范文——”

“看得出,你的宣传才能那时就崭露头角了。”杨文峰夸奖道,“李新生同志,到现在为止,对刚参加工作做的两件事,也就是积极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和亩产三万斤,是否有后悔之意,是否想忏悔?”

“后悔?有什么后悔,忏悔,向谁忏悔?”李新生睁开了一只眼,“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一定承认错误,并努力改正;但是我绝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那样去做的。过去如此,今天、今后也如此。这里不存在什么‘忏悔’或宽恕的问题。”

说到这里,李新生把另外一只眼睛也打开,不解地问:“第六号情报员,请问,这些和我们要找出真相、抓出诬陷我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杨文峰果断地说,“大有关系,你忘记了网络上如何写你的,‘一个极左分子’、‘一个不与天都不与地斗,专门找自己的同志和同胞斗的机会主义分子’……我们必须找到你过去工作和生活中得罪过的人,例如被你打倒被你冤枉的人——”

“可那时我还年轻,也没有什么权力,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是吗?”杨文峰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似的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因为你放卫星,结果在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我们草店公社饿死了多少人吗?七千六百八十多人,这些人是被活活饿死的——”

李新生吃惊地看着杨文峰,“你是——”

“我也是草店公社出来的,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几年后才出生的,不然,我也可能被你的错误活活饿死。要知道,在饿死的人中,小孩和老人占多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老乡?”李新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地问。

“你知道为什么的,作为国家安全部特工,从名字到出生地和出生日期都是保密的,就像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一样,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哪里人。不过,我以为你早就从我的口音听出来了呢。”

李新生这才想起来,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口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原来还是老乡,他闭上眼睛,随即又猛地睁开,结结巴巴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饿死人的大跃进归到我的头上,现在有可能出来报复我?”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杨文峰分析道,“第一,三年自然灾害,天灾加人祸,你自然是人祸里的帮凶,但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时还年轻,而且也是人云亦云,要求进步。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如果你亩产三万斤的豪言壮语真的带来了灾难,那灾难的受害人也都被活活饿死了,就算找你报仇,也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魂,或者等你死后纠缠你的灵魂的阴间地府的大小无常,轮不到用眼前这种方式吧。”

李新生打了个冷颤,马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七千六百八十多个魔爪在他脑海里的眼睛面前狂跳乱舞。

“我们可以继续吗?”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想快点找到陷害我的人,我怕时间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心脏也不是太好。”

杨文峰点点头,满怀信心地继续着他从那本心理学著作上活学活用的心理分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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