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现在想起来,真让人难以想象,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杨大昌?”杨文峰冷笑着问。

“没有,或者说我不记得,”李新生平静地说,“我主持过多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但每次他不是被涂上花脸,就是鼻青脸肿,哪里有机会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再说,我后来离开了草店人民公社,一生经历过的这样的事也不下百起,哪里都记得住?”

“你的意思是,被你迫害的人太多,你都无法一一记住?”杨文峰的声音冰冷异常,连李新生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提高声音说:“第六号情报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迫害什么人,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我们生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苛责一个人?我说过,我没有迫害任何人,而且,你知道,在文革后期,我也被人家冤枉,甚至坐了一年牢,这些都在我档案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文峰说,“解放后你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不停给自己改名字,美其名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最早你叫李反右,后来改为李跃前,甚至在文革中你还改名叫李保林、李默涵,李维清——为此你差一点儿犯错误,于是你改名叫李新生,并想着这次改名才一劳永逸。没有想到,有人抓你的辫子,说你明明出生在旧社会,竟然取名‘新生’,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果你被打入监狱。好在文革很快就结束了,你得以平反,正因为你也被人陷害过这么一次,所以,你出来后摇身一变,又成为文革的受害者——我说的没错吧?”

李新生只是用鼻子吱吱唔唔了几声。

“其实,李新生,你自己也知道,你就像一条变色龙,不停地变换身上的颜色,你——”

“你这样说有失公道,我那是跟随时代的脚步,用今天的话就叫与时俱进,我更不是什么变色龙,我永远是红色的,保持革命的本色不褪色,我都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我始终保持了共产党员的先进性……”李新生声音明显带着抗议。

杨文峰用冷笑打断了他:“是吗?那么你肯定忘记了你档案里的材料吧?也难怪,你都写了那么多年,当然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写的那些歌颂林彪林副统帅的肉麻的诗歌和散文吗?可是,那些你当宣传干事时写的赞歌的墨水还没有干,不争气的林彪就摔死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人生方向,甚至没有在你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这一点可以从你马上转向,立即用墨迹未干的歌颂的笔接着写讨伐林彪的檄文……不久之后,让我们怀疑人性的这一幕丑剧又在你身上重演,那些年,作为一个宣传部新来的年轻人,你使用浑身解数歌颂‘四人帮’,跟着他们摇旗呐喊,结果,当这四个小丑哐当入狱后,你摇身一变,声泪俱下地控诉得比谁都起劲,仿佛自己是被万恶的‘四人帮’陷害和耽误的一代,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帮凶……”

“第六号,你是不是扯得太远?”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李新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位一向冷静的特工有些失常。

杨文峰也感觉到李新生怀疑的目光,他停下来,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来没有一丝后悔吗?李新生同志?”

李新生看了他一会,小声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那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情况下才做的,何况,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国家的前途,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国家也走过弯路,我们党也走过弯路,为什么我就不能走一下弯路——”

“够了!”杨文峰喊了一声,仿佛他身上有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喊出来似的。“你说得真好听,不是为了自己,你推得一干二净,你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甚至不认识、不记得那些受害者,就好像那位杨大昌,因为你的一个点子,一个思想,他被折磨了整整十年,当他死的时候,他拖着一条断腿,伤口已经痊愈,然而体无完肤,身上血早干了,然而,心还在泣血,他的内脏也因被反复暴打而没有一个是健全的——这样的人,你竟然连记都记不起来了……”

李新生奇怪地盯着杨文峰,随即他眼睛里渐渐露出恐惧,他从眼前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久远但熟悉的影子……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眼前第六号情报员脸上的表情。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请问,请问你和那个杨大昌有什么关系吗?你很同情他的遭遇吗?”

“同情他的遭遇?”杨文峰冷冷地说着,嘴角竟然浮出一丝冷笑。“不,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的遭遇!”

李新生观察得很清楚,面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在说这句话时,绝对没有撒谎。眼前的人根本不同情杨大昌,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李新生放下了紧张得跳到喉咙的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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