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等了一会,大概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已经回忆完毕,才开口说:

“文峰,我就不明白,你的智商不比别人低,你无论学历还是大学排名也比人家强,可是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那天,你在人才交流中心受到的刺激还不大吗?人家那些揣着三流大学野鸡大学文凭的人一回来不但找到工作,而且还解决了深圳户口,几年时间不到就有车有楼,可是,再看看你,你执迷不悟,却又自鸣得意自己‘痴心不改’,什么‘痴心不改’?我看你是白痴一个,就是人家说的神经病!”

我抬头看着妻的眼,那眼中泛出的光是那么陌生。那不是我以前的妻的目光,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陌生的目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面妻的目光。

“文峰,如果你对生活、工作和家庭方面哪怕只有一半你在政治方面那么敏锐那么与时俱进,那么你那天从人才交流中心回来,就会改弦易辙、另起炉灶。以你的才能,在深圳打出一片天地也不是很难的。退一步说,就以你流利的英语和俄语,也能够找到像样的工作呀,让我们一家三口搬进一个像样点的家。可是,你‘痴心不改’,抱着早就过时的什么理想死死不放。你知道,虽然你在我面前能说会道,慷慨激昂,经常以仁人志士自居,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我实在是腻了,我早对你的所谓理想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想想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一回来,你不合群也就算了,可你偏偏和社会上那‘一小撮’人混在一起,什么为民辩护的律师,什么维权分子,什么为弱势群体伸张正义,什么主张搞舆论监督……你找一个工作本来是为了养家活口,可是你就一头扎进所谓政治里,你去搞弱势群体调查,你去干涉人家雇佣农民工工厂里的超时工作,你管得着吗你?深圳的发展不正是靠这些默默无闻的超时工作换来的?你到互联网上去为孙志刚案件签名,你去建立什么反腐败网站,专门揭露贪官污吏,你要搞什么维权!哪个政治名词听起来新鲜和陌生,哪里就有你去凑热闹——你不但让自己一次次丢掉了工作,还经常给社会治安添麻烦,给人家警察增加负担,也常常让我们母子生活在恐惧中,文峰,到底为了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你的脑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妻脸上带着泪痕看着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是为妻流的,我对不起她。还记得我参加抗议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被公安带走妻到处打听我下落时的神态,也忘记不了我为拖欠工钱的民工组织的游行拍照时妻子提心吊胆的样子。还有我一次次被单位开除回到家时,妻子掩饰着不安却硬装出来的那种理解和安慰——

“文峰,这一切都该有个尽头吧,可是我看不到尽头。你头脑里哪根弦搭错了?你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经过我们一次次努力,国家不是越来越好,腐败的东西不是越来越无处藏身?”我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不错,是好了,可是有人说是你们的功劳吗?没有你们,老百姓不照样生活,领导人不照样做报告?党和国家领导人日里万机,人家早把我们老百姓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反腐败,什么时候要维权,用得着你去上串下跳?看看你自己吧,你们揭露了贪污腐败,贪污分子确实被抓住了,可是那些抓住贪污犯的领导看到你也不顺眼了,转眼就找机会整你,不是吗?你难道连这也看不出来吗?你不是精通政治吗?怎么对世态炎凉,权谋计策一窍不通呀?”

“我学的政治不是关于权谋的,” 我生气地提高声音再次辩解,“我告诉过你多次,我学政治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我的政治是人民选择自己的政府来为人民服务的政治——”

“狗屁!”妻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为人民服务?谁相信你?哪一个不是认为你想当官才来搞政治的?再说,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办法改善,你连家都养活不了,你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还空谈什么?你看看你这个年纪的人,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不是有车有房,有固定工作?可是你呢?杨文峰,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我无法接受你的生活方式,更无法伴随你的理想活一辈子——”

“可是,”我鼓足勇气打断妻子,“最近情况有变化,我找了固定工作,我也不再去冒险。”

“是吗?” 妻霍地站起来,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叠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稿子,“你四十岁的人了,找了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工作,你不再冒险?那是因为国家的制度逐渐完善,不错,你一直在促进国家完善制度方面上串下跳,可是除了你自己还有整天听你自说自话的我,谁还相信这一切和你这小人物有什么关系?现在倒好,你终于安静了一点,于是你就在网络上写小说,我一听就很高兴,因为以你的才华,你一定可以赚点稿费给孩子上学作赞助费,因为我们至今没有深圳户口。可是——”

妻看着那叠稿子,那是我最近在网络上写的小说,反映社会和政治现实的小说,因为没有出版社敢出版,我只好在网络上免费连载。

“文峰,你看到的和听到的为什么总和我们不一样?你为什么不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你为什么总会成为‘一小撮’人?你脑袋里为什么没有银行、钞票、外快、商品房、私家车这些普通人耳熟能详的词语,你脑袋里为什么总充斥着那些国家安全、民族利益、政治体制改革这些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你升官发财的垃圾一样的东西?你要搞文学创作,要写小说,你也应该知道,当今哪些小说可以出版,哪些小说可以拍成电视剧,哪些小说可以让作者出名发财呀——可是你,偏偏写什么政治、间谍和那些让人害怕的现实题材的小说——”

听说我要写小说,当时妻就找来了几十部流行小说给我看,什么“我哪儿都敏感”、“有了快感你就喊”、“木子美”、“乾隆下江南”、“清宫传奇”什么的,可是我却没有写自己哪儿都敏感,而是选择了最敏感的题材——政治间谍小说去写。我想,中国在这个题材上一本书都没有,过了几十年或者百年之后,后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一代十三亿人呢?我写呀写呀,很快就写了一百万字的政治间谍小说,写完后,邮寄给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傻眼了。他们很为难,因为这个题材的书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而大多出版社也不愿意把这些他们似懂非懂的带太多政治色彩的题材向上报,给出版署和宣传部的同志出难题。更不敢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工作前途压在我这个业余作者身上。于是我决定把小说在网络上连载,我的使命感使我不计成本,不计得失。

妻读到我的小说就感到害怕,到看到小说后面那些愤青们愤怒的留言时几乎吓呆了。

“你偏要写什么政治间谍小说,你有使命感,你要呐喊,你要——文峰,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你也不看看时代,时代不同了,你自以为走在时代的前头,而事实上,你早就落伍了。看看全国人民,看看全深圳人民,大家都在为改善自己的生活热火朝天地工作,谁还去管那些弱势群体?谁还有时间去看路边的失学儿童?再说了,作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个人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整个国家的生活水平也就自然改善了。你如果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不先改善自己的环境,先改善自己的生活?”

我低下头。

这时,妻从那叠稿子下抽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我看到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为了不刺激妻,为了尽快结束我带给她的痛苦,我颤巍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后,我丢下钢笔,临出门时,我从那个所剩无几的蛋糕上取下那半截蜡烛,装进了口袋里。

我尽量平静地离开这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一出门,两腿就发软,心中发酸,差一点倒了下去。勉强自己走下楼梯,来到深圳热闹拥挤的街道上,我心中空落落的。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四十岁生日这一天,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没有朋友——谁会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在热闹的街道上我感到孤独和苦楚。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去匆匆,自己忙自己的,自己赚自己的钱,我第一次感到妻子也许是对的。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我偶尔透过玻璃墙幕看到的自己是那么的猥琐,头发蓬乱,眼圈浮肿,腰背已经不再挺直……

我到底怎么了?也许我真的有病,就像妻一直以来告诉我的。我原以为自己只是执着,我原以为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只是暂时的现象,我原以为,当初觉得我朝气蓬勃,深感我积极向上的妻只是发发牢骚,牢骚过后,仍然会默默地站在我背后——我原以为就算连妻也不理解我,只要我自己心中怀着理想怀着希望,只要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就能挺过去。然而,事实又是什么,真相到底如何?

在宣传实施舆论监督、维护公民权益、揭露贪官污吏的风浪中,我受到过无数次磨难和挫折,然而,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我绝望、让我痛苦。

我是个疯子吗?我是一个只看到社会阴暗面,而故意忽视光明面的人吗?我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到底需不需要我这样的异类?我为什么要去当异类呢?我为什么要走上这条坎坷不平的不归路?

那天在我失去了妻儿,也失去了心中最后一根支撑着自己的稻草的时候,我迷失在深圳的街头,也迷失在自己的心里。我失去了方向,任凭眼泪流在脸上,街边的农民工快乐地唱着“老鼠爱大米”,没有人知道我曾经为他们超时工作而到处奔走呼号并被公安拘留;市民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来往如梭的高级轿车,没有人会猜到我这个泪流满面的人曾经勇敢地对抗贪污的政府官员;放眼望去,一片安定团结稳定的社会局面,哪里有我小说中写的那些耸人听闻的贫富悬殊和各种尖锐的社会矛盾?

那一天,我对自己心中怀有的理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那一天也是我四十岁生日——

我想举起双手质问苍天,我想抓住一个行人,问他是否知道真相,是否知道关于我的真相,我想——

当我站在深圳一个人流较少的十字路口深感迷茫,当我感到这些年一直赖以坚持下来的信念在消散,当我的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他。他在离我不远的购物商场玻璃墙前,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那深邃的目光打动了我。他深邃的目光透过灰尘和喧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我以为我看错了,我以为只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为,在一瞥之间,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那种感觉。然而,他和我不同,为了证实那不是我的影子,我赶紧走了两步,然后回头一看,结果仍然看到他紧紧跟着我。

我感到一阵紧张,加快脚步朝公园走去。是那个人让我紧张,紧张之中又带点兴奋。虽然只看了他两眼,但他身上有一种让我紧张和兴奋的东西,他大概和我年纪相仿,穿着也很随便。但他的眼神,他的神情,他浑身透露出的一种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打动了我,一时让我忘记了自己。

我向公园快步走去,我并不想逃避他,我当时就知道,我是无法逃避他的。他那深邃的眼光已经像磁铁一样把我们吸引在一起。

走到公园时,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四周无人,只剩下我一个时,当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已经跟了上来。

不用回头,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他那双充满智慧和自信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我忍住心跳,让发问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你。他的声音比我的更加平静。

我突然转过身,盯住他。我想看一看他是什么人,我是否以前就认识他,然而,我的注意力却无法集中,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注意力被他深邃的目光和那目光中透露出的智慧和精神吸引过去。以致后来五个月中,每当我一个人回忆他的时候,我仍然无法确切记起他的相貌和衣着,于是我总是靠想象给他穿上我喜欢的服装,按照我的幻想,给他一个堂堂的相貌。

“我应该认识你吗?”我问他。

他只是点点头,好像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我伸过去一只手,想和他握手,他没有接我的手。“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是吗?他说,真遗憾,你原本不应该忘记我的。不过,我还记得你,或者说,我了解你。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一片平淡。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此时此刻,我对自己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是谁?

“你是谁?”我紧紧盯住他,一刻不放松地追问。

他的脸仰向还剩最后一点亮光的天空,我注意到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后来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想起他好像穿着一条黑色飘逸的羊毛料的薄风衣,衣服领子竖得高高的,他那显然是没有睡好觉的眼睛看起来倒有饱经风霜的感觉,他仰头看天时,整个造型特别酷。当然后来由于他们给我用损害我大脑的药物,我只能说,这个记忆是幻想协助我留下的。也可以说,这个记忆很可能是他那天说的话造成的。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但可以把我的编号告诉你。他瞥了我一眼,又把脸转向渐渐变得黑沉沉的深圳的天空。我的编号是006,也就是第六号,第六号情报员。

“第六号情报员!?”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我脑袋迅速运转着,过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我结结巴巴地问:“007怎么了,你——”

这和007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

那天他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了这个让我差一点晕倒的大绝密,之后,他转过头来,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

在他的搀扶下,我让几乎陷入虚脱的自己瘫坐在一条石凳上。面对这位酷毙了的自称第六号的情报员,我忘记了自己刚刚离婚被赶出了那个二十平方米的家,忘记了自己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心中涌出了无数个问题想问他。但是,我却虚弱得无力开口。

可是,我不用开口,他仿佛能够看透我的心,知道我想问什么,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点,我从他的眼睛,那双睿智的深邃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

你一定想知道我的情况,让我告诉你吧。我的编号006,和你看的虚构的电影中的007情报员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国家安全部对自己海外的情报员按照贡献大小来编排号码。最优秀最重要的是第一号,以此类推,第二号就是共和国第二重要的情报战士……我是第六号——

“啊——”我打断了他的讲述,惊叹道:“没有想到,你那么厉害,竟然排名第六位……”

你听我讲,他表情严肃地说,国家安全部对自己在海外的情报员进行统一的编号,而且对于贡献特大的情报员,那编号一旦给了他,那么今后就算他去世了牺牲了,也不再收回号码,这个号码也就成了死号码。例如,001号情报员,就是周总理在六十年代亲自授予某位海外情报战士的,奖励他对中国核武器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那位情报员已经过世很久了——

“啊——,这么说,按重要性和贡献大小排列,你其实是我们国家第五重要的情报员?”我实在忍不住钦佩地赞叹道,这时,我已经早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我还没有讲完,他严肃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编号002的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暴露身份,死在M国情报局的监狱里。他是害怕受不了折磨而泄露国家秘密,用一个购物袋把自己活活闷死的!

“哦,那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我快速搜索记忆,试探着问。

006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讲述道:现在是和平时期,情报不是那么急迫,但居安思危,为了迎接随时到来的那本来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战争,国家安全部决定把第三号、第四号和第五号三个编号空出来,为战争打响后,突然冒出的死士间谍留下来——

“啊——”我如果不是太虚弱,肯定会弹跳起来。“接下来就是第六号情报员,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当今国家安全部排名第一的情报战士!”

各位,在我最失落,在我迷失了自己的时候,我见到了共和国实际排名第一的第六号情报员,我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我想让自己勉强坐起来,他却用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时暮色已经不知不觉完全笼罩过来,在暮色苍茫中,看到他那双棱角分明的脸和那微微浮肿的眼睛,我感到一种神圣庄严的酷。

过了好久,我才理清自己凌乱的受到了冲击的思绪。我小声问:“你既然是海外情报员,为什么会到国内来跟踪我?谁派你来跟踪我?难道我已经惊动了中央高层?”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先是不解,随即他明白过来,笑了笑说:跟踪你?你误会了,我没有跟踪你,我自己正在被人追杀——

这次,我没有喊出声,但我确实站了起来,是那种神经质地一冲而起的跳起来。我的震惊可想而知,后来,当他们拷问我,想知道我是否疯了的时候,我平静地反复告诉他们:是的,那天和我相依为命十五年的妻子离开了我,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个依靠之后,我随即开始怀疑自己的一生都像自己的理想一样是一场梦,我确实一下子滑向疯狂的边缘,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那天突然遇到了他,遇到了正被追杀的第六号情报员的话,我肯定已经疯了。拷问我的警察当然无法听懂,没有我那天亲身的离奇经历,谁又会真听得懂呢?

但我遇到了第六号情报员,他突然而及时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的突然出现挽救了我,他的故事让我震惊,让我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也让我根本没有机会发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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