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把小说打印出来,第二天一早给快递公司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来人取走了稿子。我答应先把小说送给黎海看,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完全是想“先睹为快”,而是害怕我写了不该写的内容,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当然,我还有自己的想法。

三天后,黎海打来电话。

“杨子,真有你的,一个月不见,你就写了这么厚,有八九万字吧——”

我沉默着,他知道我在等他的评论。

“这么说吧,总体还可以,不过,你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从案情描写来说,你真是一流的,我看你的小说好像又重温了一遍探案过程,而且,小说加上心理活动和前因后果的描写,更精彩。好多地方让我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到时我要请你给我们公安局文秘们好好上一课——”

他一口气说了足足五分钟,我一声不吭。在他换气的时候,大概才感觉到电话这头的我一直保持沉默,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杨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轻轻咳了一声。“你——你认真看了?”

我的口气里有明显的质疑和责怪。

“当然,——你知道我很忙,不过我连夜看的呀,连上厕所和坐车时间都用上了,下午开会时还在看,刚刚看完——”

“你最好再仔细读读——关起门来一个人读,读的时候最好用你的大脑想一想。”我冷冷地说,然后重重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那篇小说把我掏空了,又好像,我的魂魄还没有返回我的身体——三天后的深夜,电话再次响起。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电话。

“杨子,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幽灵谋杀案》。你知道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我把你的小说复印了给局里的几位有文学功底的同事看,所以,文学方面的意见我就说不出了。不过,在我再次读你的小说时,发现我读第一遍后给你的赞誉有些过高,你的小说乍读起来很有意思,但细细读,则发现结构并不完整,而 且有很多漏洞,有些情节太玄,有些地方好像没有交待清楚,又有些内容不了了之,——当然,杨子,这可能是我太死板,用一个刑警的眼光在读文学作品,我知道,这是写小说,毕竟不是案情报告,当然不能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

我轻轻咳了声,打断他“可我是一板一眼地写的,没有虚构,更没有按照自己的好恶取舍情节。”

“这——”他声音流露出明显的迟疑,“这么说,你的写作没有问题——”

他突然停下来,电话里传来让人不安的沉默。

“杨子,你——什么意思?”黎海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有些微微颤抖,颤抖中有不安。

我叹了口气,不想在电话里谈下去,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把我的小说都给谁看了?”

黎海顺口说出了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局长办公室秘书,以及刚刚进入公安局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等共有五六人。他补充道“这里面有些人是文学爱好者,有些是参与办案的,你小说中写了那么多心理学知识,自然张德荣也是权威,所以,我就都给他们每人复印一份,这两天我们几个中午吃饭碰到一起时还在议论你的小说呢——”

“谢谢了,”我说,“这是我第一篇推理破案小说,说实话我自己也拿不准,想找人参谋参谋——黎海,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找个时间,大家聚一聚,也让我有机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

“哈哈,好好,老同学,我正有此意,再说,破了这么大的案子,我们还没有庆祝一下,不如,明天就……”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公安局,进入黎海办公室,里面已经烟雾缭绕,好容易才看清房间的各位。

看到我进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

办公室里除了我认识的张德荣博士、西城公安分局小王,还有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男民警,两位女警大概是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应该都大学毕业不久。黎海向我简单地介绍了两位女警和那位眼镜。眼镜是广海市公安局唯 一一位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他目前在公安局办公室负责文书工作。

除了黎海和小王,大家都穿着警察制服,这让我有点不自在。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张德荣,他不但整整齐齐地穿着警服,而且警服上竟然挂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配枪。我和黎海交往这么久,一次也没有看到他穿警服,更不要说看到他把配枪挂在外面了。

大概误以为我在打量他警服上的肩章,张德荣不好意思地笑笑。黎海故意带点酸溜溜的口吻说“人家是博士,一进来就享受处级待遇,警衔和我一样,明年可能就会比我多一颗星了。”

我这才发现,张德荣的警服是呢子布料,肩章上的条条和星星都比另外几个年轻警员多好几个。在这些条条和星星的衬托下,张德荣一扫心理学家那种给人破落和荫翳的印象。此时用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来形容他是恰如其分的。

我把眼光从张德荣身上收回来,把注意力转向正在说话的黎海。让我心里暗暗好笑的是,大概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黎海竟然摆出作报告的架势。

“——我就说这么多,大家对杨子同志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意见和修改建议,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先说,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真的,”抢着发言的是坐在我右边的女民警,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蛋,两个眼睛透出浪漫,说话时两个小酒窝在白净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让我对黎海有这样可爱的部下生出淡淡的嫉妒。“中国的推理破案小说很少,我们这些爱好者只能看国外的,可是那些案子发生在国外,政治、文化和社会背景都不同,和我们相去遥远,再惊险和刺激,读过后也总是若有所失。”

“我同意。”那位眼镜民警说。

“还是多提意见吧,”我被烟雾呛得说话都不连贯了,“还是多提意见。”

“好,我提意见,”小酒窝用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我,“你的小说太沉重,一般读者读小说是为了放松,是为了从一天紧张的现实生活中解脱出来,可是 你的小说却把更加沉重甚至残酷的现实摆在读者面前……还有,小说中多处出现对太平间和尸体解剖的描写,好恶心耶——你们说,读者会不会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作者有点心理变态?”

小酒窝的话让大家怔了一下,随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另外一位女警显然也有同感,但那位眼镜则不同意她们的意见,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杨同志这篇小说表面是写推理破案,但却隐藏着三个更深的内涵,或者说是作者写作的目的。一是作者并不单单是为了写娱乐性质的小说,而是想把严肃的现实寓在娱乐小说中。二是小说具有知识性,杨同志通过破案故事向普通读者展示了人体和尸体解剖等知识——我们每个人不管今天怎么样,多么漂亮,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尸体,对不对?第三,杨同志的小说是借大量的人类尸体描写,提醒我们关注人类的‘灵魂’,也就是从肉体到精神,从物质到信仰——人类是很奇怪的,不看到那些让人厌恶的尸体,谁会想起‘灵魂’呢?当大家都沉湎于横流的物欲中而想不起‘灵魂’的时候,我们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眼镜的话让我暗中好奇,不觉抬头细细打量他。他的发言引来张德荣和黎海一通高度的评价。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听得半懂不懂,也跟着局长一起点头。

另外一位女警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黎海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女警鼓起了勇气“小说里没有女主角,缺少一点男欢女爱,这样拍电视剧就不行了,想想吧,电视剧里怎么能缺少漂亮的女演员。”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停息后,我表示由于这个故事是基于真实的案情,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一沉重,就失去了构思风花雪月和男欢女爱的兴趣。我笑着保证,下一篇小说一定会注意的。

“我说两句,”开口的是张德荣,他把一根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杨先生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尝试一种新的表现方式,那就是用流行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严肃的社会问题,或者说,把严肃的题材用流行小说的形式包 装起来呈现给读者——”

“好,这也是我想说的,”黎海不甘人后地打断张德荣,“这家伙总是想兼顾‘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把流行和高雅融于一炉。”

我冲他挥挥手。“你别打断人家老张。”

“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张德荣谦虚地说,“听黎海局长说,杨先生给自己规定每两天读一本书的任务,而且一直坚持了八年之久,可见杨先生真可谓读万卷书。这些从杨先生的作品可以看出来。”

张德荣停了一下,拿起一个大大的杯子,喝了一口自泡的通大海。他的话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

“从杨先生的小说里,我甚至可以逆推出他读了哪些书,是怎么读的。”他停了一下,得意地扫了眼满屋好奇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到过杨先生的住处,听说,他的床上两边都堆满书,我想,杨先生床上的书肯定一边是严肃文学包括世界名著,另外一边则一定是通俗小说包括奇闻轶事,而他选择读物一定是一视同仁,看一本左边的,一定再读一本右边的——”

一阵轻轻的躁动,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我不得不赞同地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对张德荣的佩服,心里却有些吃惊和不安。

张德荣接着说“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对杨先生在小说中把每个人物的心理都细致入微的描写出来表示极大的赞赏,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了解一个人的心理还不能说可以百分之百推测出他们的行为,但也差不多了。大家知道,我一直认为,在当今发生巨变,人们出现信仰危机的时刻,我们公安要对付的罪犯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是心理变态。”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静下来后,黎海和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还没有发言的西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

小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对文学我可是门外汉,我只知道杨先生的书挺好看的,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吸引人的推理破案小说,当然,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小说——不好意 思,我——我觉得杨先生的书中对案情描写好像忽视了什么——”

“我是按照案情发展一五一十真实记录的,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我故意提高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小王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忘记什么,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有这感觉——我的感觉可能有问题——”

小王说到后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办公室陷入暂时的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声说“既然说到案情,如果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想说几句。大家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这件案子是杨先生协助我们侦破的,可以说,我们大家并肩战斗……

“我看第一遍小说后给杨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小说写得好,让我好像在读一份用文学语言写出来的案情报告,但杨先生只是冷冷地要求我再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挂了电话。于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两遍,虽然每读一遍我都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更理解杨先生用心良苦的文学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对小说中的故事本身产生了疑问——好像缺少点什么,推理好像有漏洞,证据又被我们忽视了,到最后甚至有点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杨先生的《幽灵谋杀案》本身写作上出了问题,还是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自身出了毛病……”

黎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重。

“特别是当我第四遍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枪击毙了凶手,并在张博士的分析下成功结案后,我突然有种感觉,那就是这小说有点虎头蛇尾,结尾不够理想,甚至让我一度觉得,小说还没有结束——”

“小说确实没有结束,”我大声地打断黎海的话,站起来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用一种沉重但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幽灵谋杀案》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今天我就是来请大家帮我完成这篇小说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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