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台湾大学齐邦媛教授以百岁高龄辞世,她年近8旬才开始创作的回忆录《巨流河》再一次引起人们关注。

巨流河就是中国人所熟悉的辽河。这条河汉代以前称句骊河,汉代称大辽河,清代称呼巨流河,齐邦媛的家乡辽宁铁岭就这条河的岸边。

虽然齐邦媛从小就离开巨流河,在中国大地四处漂泊,最终逝世于台湾岛,但对于她来说,巨流河就是母亲河,她借着写个人的经历,展现了一个民族在上个世纪所遭受的苦难和伤痛。然而,在这深重的苦难中,却让人看到中国人曾有怎样的刚强,怎样的勇敢,怎样的舍身,怎样的盼望!

就像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先生评价这本书所写的那样—-

那英挺有大志的父亲,牧草中哭泣的母亲,公而忘私的先生;那唱着《松花江上》的东北流亡子弟,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那暮色山风里、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是民国时期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他少年时期在天津教会学校读书,后来去日本和德国留学。在德国时期,齐世英认识到,只有真正的知识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潜移默化拯救积弱的中国,而不是激动热情的群众运动。

回国后,他计划在东北创办中学和大学,推行新式教育,却卷入郭松龄讨伐张作霖的行动。行动失败后,郭松龄被处死,齐世英躲进日本领事馆,后来逃到南京,加入南京国民政府,被委以重任。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也参加了郭松龄倒张行动,在战斗被流弹打死。

6岁的时候,齐邦媛随母亲来南京投奔父亲。在《巨流河》中,齐邦媛对父亲的一生多有描述,但给我留下印象的却是几件小事。

齐邦媛刚到南京,在一个小学读一年级。有一天她跟哥哥去上学,一不小心踩到泥里,棉鞋陷在里面,哥哥怕上学迟到就打她,小姑娘就大哭。这时候,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她的父亲。他叫司机把棉鞋从泥里拔出来,给小姑娘穿上,开车就走了。晚上回家,父亲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公务信纸孩子们也绝不可以用。

齐邦媛仅有一次挨父亲打,是因为她摘了公园里的花。父亲告诉她,这里不是可以满山遍野跑的乡下,城市公园里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花更不能撒谎。

九一八事变后,齐世英在北平创办中山中学,招收两千名东北流亡学生。一九三六年秋,随着华北局势吃紧,又把学校迁到南京。一九三七年,在南京大屠杀前二十日,齐世英又紧急把中山中学的学生们从南京经芜湖向汉口,继而又向湘乡转移,全家人也一同前行。

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当时也在中山中学读书,与学生一路步行赶往湘乡。路上,齐振一的舅舅把他叫到一辆车上,后来被齐世英发现,问他为什么坐车。舅舅说:“车上有空位,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让他坐车吧!”父亲说:“我们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很多都是独子,他们家里把独子交给我们,要保留一个种,为什么他们走路,我的独子就该坐车?”就叫儿子下去,跟着队伍走。

齐世英这样做不是对自己的孩子有多冷酷,而是把中山中学所有的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中山中学有个叫张大非的学生,他的父亲曾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并放走不少地下抗日工作者,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一家人四处逃散,张大非与弟弟妹妹逃到营口,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他失去地上的父,信靠了天上的父。

伪满洲国建立后,拒不接受日本统治的张大非流亡到北平,看到中山中学招生的布告,考取了初三。入学后,所有学生的食宿都是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处。

齐世英了解到张大非的身世后,让儿子齐振一把他叫到家里。从此,张大非便常来齐家吃饭,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甚至称齐世英和妻子为爸妈。有一次,他带来自己那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经书,给妈妈和齐邦媛看,说这是他离家后唯一的依靠。

有一次,齐振一和几个同学去爬山,12岁的齐邦媛非要跟着去。结果下山的时候,她一个人落在后面。哥哥和同学们都下山了,她一个人在半山腰抱着一块山石,进退两难,在寒风中哭泣。这时候,她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她。

张大非又往回走,爬到半山腰,拉着手把齐邦媛带下山来,还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安慰说:“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1937年10月,全家人随着中山中学师生离开南京,向汉口转移。在这之前,齐邦媛的母亲因抱着刚生下的孩子逃避日军炸弹,得了血崩之症,转移途中大量出血。到汉口后,被紧急送到一所医院。齐邦媛十八个月的妹妹静媛因在船上患了肠炎,同时被送到医院。

在医院里,静媛不幸去世,妈妈也深度昏迷,生命垂危,医生说希望不大了,让准备后事。一家人绝望痛苦之际,张大非赶到医院,跪在床前祷告。妈妈终于苏醒过来。

离开医院时,张大非告诉齐邦媛,自己已经报名军校,改名张大飞。他送给齐邦媛一本圣 经,扉页上写着:“邦媛妹妹,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 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张大飞考上了空军官校,成了中华民族第一代空军飞行员。他后来又进入了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驾驶战机在空中鏖战,击落多架日军战机。

中山中学师生一路跋涉,最终来到陪都重庆,齐邦媛也考进设在沙坪坝的南开中学。沙坪坝六年,张大飞与她书信频频往来。他在信中讲了自己的理想,打完仗后,自己要去当随军牧师。

1943年4月的一个黄昏,19岁的齐邦媛正在南开中学和同学们一起准备高中毕业联考,有个女生跑来找她,说是有人在操场上等她。齐邦媛走过去,看到张大飞迎面走来,穿着一件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就想来看她一眼,战友开的吉普车没有熄火,就在校门口等待。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1945年6月,抗战胜利前夕,齐邦媛收到了一封哥哥齐振一的来信,两页纸,信中说,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张大飞遗照

张大飞在给齐振一的信中写道: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

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

张大飞牺牲三个月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重庆一片欢腾。齐邦媛跟着游行庆祝的队伍走到南开中学校门口,想到张大飞从操场上向自己走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边跑一边痛哭。“在昏天黑地的痛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随后不久,齐邦媛在一家教 会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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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飞遗物

在《巨流河》中,齐邦媛还记述了许多师长的形象,像张伯苓、朱光潜、钱穆等,皆给人印象深刻。但毋庸置疑,她和张大飞的交往是书中最感人肺腑的部分。许多年后,齐邦媛的被子上还留着斑斑泪痕,再也无法洗掉。在张大飞的故事里,既凝聚着齐邦媛的伤痛,也浓缩着一个民族的伤痛。

《巨流河》出版后,在两岸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知名电影导演找到齐邦媛,想把这段故事搬上银幕,遭到婉拒。她后来在一次访谈中说:“他(张大飞)以身殉国,我必须替他维持军人尊严,不能让他受到亵渎,变成一件热闹的事情。”

齐邦媛在创作《巨流河》时已经是白发高龄,她祈求说:“主啊!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完他们的故事,那烈火烧遍的土地,烽火里的军人,风雪中的学生,和他们后面追赶的我,请你让他们在我笔下活着。”

据说,俞敏洪读这本书的时候泪流满面。我理解俞敏洪,我想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读《巨流河》之所以掉泪,不仅仅是为一个民族的伤痛,也是为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高贵。

巨流河啊,你在蜿蜒流淌中,丢失了什么宝贝?你滚滚的波浪中,藏着多少伤痛?

我想起电影《1942》的片尾曲:“我要唱那一首歌,唱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乌云,内心的忧伤,全都洒落……”巨流河啊,愿你早日连接生命河的源泉,愿你的水流能给这块土地带来医治和盼望。

来源:通向远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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