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失去自由:在一处无名“别墅”
自2019年以来,被告人黄雪琴多次在境内外网络平台、社交媒体上发布歪曲、攻击我国政府的煽动性文章和言论,攻击诋毁我国政治制度,宣扬颠覆国家政权的思想。——黄雪琴、王建兵案起诉书
或许,在党国强大的机器下,无知和恐惧是可以养成的,信息和新闻是可能屏蔽的,现实和真相是可以被扭曲的。但亲身经历了,见证了,就不能假装无知,不能放弃记录,不能坐而待毙。黑暗无边,仅剩的一丝真实和亮光,绝对不能拱手相让。——黄雪琴,“记录我的’反送中’大游行”
2019年初开始,黄雪琴一边在香港访学,一边陪伴许多当事人。作为义工的陪伴在这年6月暂停了一个月,那时香港爆发了返送中游行,她身穿白衣参与其中。面对墙内社交媒体大面积的信息污染,她在社群网站matters上面传递出真实的声音。“哪有记者不发声?”——当有人提示危险,她就这样回答。
她申请上了2019年9月开学的香港大学人权法专业的奖学金项目,正踌躇满志于那一个LLM法律硕士学位。六月关于香港的稿件发表后,警察连夜出动,去她广州的家里敲门,骚扰她的父母。她只得继续去台湾游学,但从台湾回到广州,却被没收了护照和通行证,无法出境读书。2019年10月,她被控寻衅滋事,失去自由,之后她被转为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事实上,那是广州白云区一处看守所附近的“别墅区”,她和朋友们猜,也许那是用于“双规”官员的地方。
黄雪琴第一次结束指定住所监视居住那天,是2020年1月17日。取保获释出来的第一个晚上,她没有选择回家好好睡一觉,而是找来一大帮朋友,她执意要先把自己在里面的遭遇很清晰地讲出来。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内心的战争。
取保获释的前夜,“国宝”们带黄雪琴去烧烤,“你看我们几个月下来也算是朋友嘛。你以前说你一条青菜都不吃,现在还不是坐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喝酒”。
过去,两方打交道,黄雪琴的态度一直是非常直接的。她不跟“国宝”斡旋,油盐不进,常常出现的架势是硬碰硬地讲道理,每一句质疑她都要顶回去,“他们说,黄雪琴,你这个是错的,我说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有哪条法律这样规定了吗?”
“一条青菜都不吃”,是黄雪琴写在自己日记本里的话(日记本后来被国宝拿走,成为研究她思想转变的材料。国宝认定她被境外势力洗脑。)第一次被捕前,国宝每次约谈她,点一大桌子菜,她一口都不吃。她觉得那是纳税人的钱。
但即将被释放的那天晚上,她的心情是有一些放松的。这一轮监视居住从2019年10月开始,持续了四个月。她一个人要面对二十多个男女“国宝”。睡觉不能关灯,翻身几次都要被记录下来。这些警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强硬的和好说话的。雪琴喜欢喝红酒,他们就拉来一箱红酒给她喝,试图让她喝醉以后签下更换律师的协议。也有女警察跟她说,自己本来要在家陪小孩,结果只能在这里陪她。
“国宝”还讲到,“我们也不是魔鬼吧,我们是正常人”,雪琴那天回道,“你们有正常人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魔鬼的一面可能是体制带给妳们的”,对于一个会反复跟“国宝”解释“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正义论,什么是福柯的理论”的人来说,这样的回答是一反常态的,有不想再继续争论的意味。
她很快就为自己这一点点的退让感到羞愧,回去的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死了,有人在包裹她的尸体,在梦里她灵魂出窍,看见那个包裹她尸体的人是“国宝”。她感到沮丧,她意识到,“国宝”在某一些方面成功了,她变得没有那么敢说了,“不管是我开始觉得内耗过度,累到不想说了,还是丧失意义感,不愿意再说了,这样的结果,就是它们想要的”。
在朋友面前讲一大通被困的遭遇,是黄雪琴的自救方式,她要确认的是,自己仍然拥有很顽强的生命力。“我以为自己被杀死了,但好像还没死。”总之,第一次被捕释放之后的生活,是以这样一种“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劲儿开始的。
居住在广州的艺术家叶蕨第一次见到黄雪琴,是在她出狱之后的一次聚会上,黄雪琴很坦然地聊到了自己被监视居住的经历。叶蕨一下子被她打动了,她回忆,并不全然是因为雪琴的遭遇特殊,而是因为她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社群里的人常常以无助、破碎、迷茫的面孔出现,但黄雪琴看起来很不一样,“好完整的一个人啊”,叶蕨感叹,她见到的黄雪琴,是“一个很有能量的人,说话逻辑性很强,表达很饱满,精神和能量都非常充沛”。
疫情第一年,五一长假广州解封之后,黄雪琴约了几位朋友去爬山。茂林修竹间一路上谈笑自若,讲的却是她荒诞无比的指定监视居住的经历。一位在场在女权朋友的感受是,她的那些经历都是会带来很深的创伤的,可是看起来,黄和“进去”之前的精气神没有什么两样。“她真的勇往直前,而且有一种天真。”

(未完待续)
来源:Women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