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斯大林死去。不久后,直接负责“古拉格”事务的特务头子贝利亚,被苏共元老们逮捕和处决。1954年,继任苏联领导人的赫鲁晓夫开始一系列“解冻”措施,包括释放了不少劳改犯。1956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发表长篇报告,批判了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和他统治期间的暴行。之后,又平反、赦免、释放了大批囚犯。“古拉格”体系逐渐瓦解。1960年,苏联内务部发布文件,正式关闭“古拉格”。

    但“古拉格”并未真正的在苏联终结。首先,1960年之后,仍有大批政治犯被关押,只是转入了较正式的监狱及其他劳动改造机构。较开明的赫鲁晓夫,在1964年被政变赶下台,郁郁而终。赫鲁晓夫的下台,本身就是苏联体制不能容忍较善良者的“逆淘汰”的表现。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政治氛围重新变得僵化,虽未大规模拘捕人民,但不少异议份子被捕,关进了监狱和精神病院。而监狱和精神病院,其实属于广义“古拉格”的一部分。勃列日涅夫时期对“古拉格”的批判也基本销声匿迹,索尔仁尼琴等异议作家流亡海外,虽然没有再像斯大林时期大规模肃反和流血,但苏联再度变得死气沉沉。

   即便到了1991年苏联解体,继承其领土和人口的俄罗斯及其他加盟共和国,也同样或多或少遗留了苏联的军警与监狱系统,以及那些迫害手段。普京执政后,对政治犯的迫害重新增多。虽然远未达到斯大林时期的规模和程度,但暴力与恐怖的阴云,与“古拉格”兴盛的时代,是非常类似的,二者也存在继承关系的。谎言、暴力、禁制自由、尔虞我诈、丛林化,是从斯大林体制到普京时代俄罗斯政治与社会不变的特征。

   而“古拉格”更广泛和本质的继续存在,则是在苏联社会的方方面面、存在于那些被释放者身心、存在于苏联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和幽暗的内心中。

   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专门有一个命名为“泽克(劳改犯)民族”的章节,讲到古拉格的囚犯们,形成了与外部相异、内部有高度相似的生活方式,这些囚犯已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泽克民族”,由劳改犯组成的、虽不能生育孩子(除了极个别特殊情况)却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与外界隔绝、在暴力规训下有了一套特定思维方式、共同行为模式的人群。

   说这些在“古拉格”里的囚犯们是一个新的民族,是毫不夸张的。这几百万人都生活在寒冷的极地气候下的一个个既孤立但又高度相似且确有联系的集中营里,服从同样的严酷纪律、都要在军警监视下拼命劳作、都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衣着、饮食、身体姿态、精神状态……都是高度相似的人:

    “只要你对他们稍加观察,你还会对他们脸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惊–永远存着戒心的、冷淡的、不怀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转为狠心甚至残忍。他们脸部的表情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是用这种铜褐色的(泽克显然是属于印第安人种)、粗糙的、几乎已经不是人体的材料做成的……只要泽克没有事干、只身独处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脑袋的重量,肩背马上就显出不可回复的佝偻状,甚至好像生来就是这种样子的……当他向你–一个自由人因而可能是个长官–走近时,他也是那种拱肩缩背、灰心丧气的姿态。他将竭力不直望着你的眼睛,而瞧着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迟钝的无意义的目光将使你吃惊,虽然那是表示努力执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会执行)。

   他同你说起话来是三言两语的,不带表情,单调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请求什么,那就装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但是,如果你有机会偷听到土著们彼此谈话,你大概会永远记住这种特殊的说话方式–咄咄逼人、恶意嘲笑、唐突鲁莽,永远不会是推心置腹的……怎样也不能想象出一个说话温柔的泽克。但也不能不承认泽克的话是很有劲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它没有任何过剩的用语,没有如”对不起”、”请”、”如果您不反对”之类的插入语,也没有多余的代词和感叹词。泽克的话是直冲目标的,像他自己顶着北极风朝前闯一样。他说话似乎是在扇对方的耳光,拿词句当拳头使。像一个有经验的拳击家力求第一拳打击就要把对手打倒一样,泽克也力求第一句话就使对话人不知所措,使他哑口无言,甚至迫使他声音嘶哑。给自己回敬过来的问题,他当即毫不含糊地顶回去。”

   “泽克民族”也将投机取巧、软磨硬泡,作为最高生存哲学,贯彻在日常:

   “他们的主要生路是:劳动时不可全力以赴。泽克们很清楚:劳动是做不完的(永远不要追求快点做完好坐下来歇歇:你刚一坐下,马上就会给你另一项活儿入活儿专爱傻瓜

但怎么办呢?公开拒绝干活?万万不能!–你会在禁闭室里烂掉,饿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里,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卖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对付(就是说,等于不干)。土著决不公开地、断然地拒绝执行任何一个命令–那样他就完蛋。但他会软磨硬泡。”软磨硬泡”,是群岛的一个最主要的概念和说法,这是犯人们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后来也被自由的苦力们广泛地接受下来)。泽克细心倾听向他发出的一切命令,并且频频点头表示遵从。于是……他走去执行命令。但是……他并不执行!甚至往往连头也没开。冥顽不灵?完全相反,这是适应于客观条件的高度的机灵。”

   他们的性格都变得冷漠、生硬、无礼貌。这些人即便侥幸走出古拉格,也仍然保持着这些特性:

   “这种令人反感的作风,甚至今天读者还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碰到。举例说,你站在电车站上等车,旁边站着的人在大风中把大团烫热的烟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烧着衣服的危险。你用意相当明显地抖落了一次,但他还是继续在抖。你对他说:

   “喂,同志,你抽烟还是当心点,好吗?……”

   他不但没有表示歉意,抽烟也没有留点神,而是简短地朝你吠叫一声:

   “你没有保过险吗?”

    当你还在找词回答的时候(因为你不知如何应付),他已经在你之前跳上了电车。这很像群岛土著的作风。一除了直接的、词里套词的骂人话外,看来泽克们还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干预和说理都免开尊口的现成说法。”

    而这样的“泽克民族”,正是由布尔什维克党所塑造出来的。残酷的监禁和强迫劳动,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残酷无情、种种谎言和背信弃义,塑造了这数百万“泽克民族”的精神面貌和行为方式,并外溢和影响到整个苏维埃,乃至苏维埃之外的国家和土地。

   例如,在远离古拉格、繁华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首都莫斯科,学校墙壁上中学生涂鸦的新的脏话,正是古拉格里劳改犯们新发明的词句。1960年代大批劳改犯被释放后,苏联各地也到处都能看见灰暗阴翳、脸上总是挂着冷漠和若隐若现残忍神色的人,就如上面引述的《古拉格群岛》中等待电车的男人的言行。

    人的情感、行为、对他人的爱恨,都是会传染的。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中,往往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古拉格”中人们的生存方式,在苏联极权腐败体制下,自然会从“古拉格”内部向外部蔓延,广义的“古拉格(斯大林体制下的整个苏联乃至之后的苏东、中朝组成的“东方集团”/“社会主义阵营”)”与狭义的“古拉格(各国劳改营和监狱)”逐渐趋同,高度神似乃至部分形似,也就是必然的结果了。道德堕落与麻木不仁,成为这些经历残暴统治国家国民普遍的特征。

  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乃至2024年,今日的俄罗斯、中亚、东欧、高加索各国,稍加留心的人也能在这些地区的大城市和小镇甸,看到这些明显有“泽克民族”特征的人们。对俄罗斯稍有了解的,就会知道暴力与骗局充斥着俄国社会各领域、各角落,人们暴躁、势利、极端,体制腐败,犯罪率极高。俄罗斯的谋杀率、家暴率、盗窃率,是欧洲其他国家平均值的5-10倍,犯罪率比大多数欠发达国家都高。这样的俄罗斯人也愈加好战,挑起与邻国不必要的战争。

   当然,真正进过苏联“古拉格”的人们,如今基本已经去世的所剩无几了。但“古拉格”给苏联和俄罗斯监狱体系、社会体制、广大公民及其后裔造成的影响,却是长久存在的,存在于苏联-俄罗斯每个角落,刻在亿万俄罗斯人的生活和内心里。

   虽然,无论苏联还是现在俄罗斯的糟糕境况,都归咎于“古拉格”是有失公允的,许多社会顽疾在沙俄时代就颇为严重,后来也受到诸多因素影响。蒙古的暴力征服与屠杀、与欧亚各国各族群长期的战争、高纬度严寒中恶劣的自然环境、纳粹德国入侵的打击……都深深影响了俄罗斯人的民族性格和生活方式。俄罗斯人不得不变得冷酷和暴力,以面对残酷的世间、保护自己和家人。

   但无疑的,“古拉格”加剧了俄罗斯的暴力与道德堕落。当布尔什维克摧毁沙皇退位后的短暂民主体制、以残暴手段镇压反抗、牵连大批无辜民众时,就打开了暴力与阴谋泛滥的“潘多拉魔盒”。苏联“契卡”乃至整个军警特宪系统不择手段的残暴镇压,短时间内得到了表面的安定,实则将暴力因子注入每个俄国人的生命中,并衍生了阴谋、谎言、腐败等种种重疾,让俄罗斯民族长久的在重重病痛中挣扎,几乎永远无法摆脱“后遗症”。

   可以说,经历斯大林时代“古拉格”的创伤后,俄罗斯人的肉体和心灵永远关押在广义的“古拉格”中了。“正统”的“古拉格”在斯大林死去后就终结了,而变形的、无形的、精神上的“古拉格”,却从未在俄罗斯及世上其他一些国家终结。相反它仍然顽固的存在着。

   俄罗斯南边的大国,经历过与俄罗斯多少类似的悲剧与禁锢,其十多亿人民又何尝不是长年在既无形有时又有形的“古拉格”里,习以为常的生活与死亡呢?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