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联已基本关闭了斯大林时代建立的“古拉格”之时,中国的“古拉格”却正当“鼎盛”之时。1960年代的中国,在监狱、劳改营、“牛棚”、“干校”之类强制收容和“改造”机构的人,高达数百万至上千万人。这还是1950年代初大规模处决和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大饥荒大规模饿死人之后,中国各监禁机构的囚犯数目。
1963年入冬,正在大西北中国“古拉格”劳动的陆焉识,已经捱过了三年大饥荒,顽强而侥幸的活下来。这时的劳改营重新有了勉强可以充饥的伙食,人们不再随时面临饿死的危险,不需要逃亡、冒着死亡风险抢食物,甚至吃人肉,来维持生命体征。
但此时的陆焉识,却打定了主意要逃离劳改农场。这是为什么?
刺激他逃亡的导火索,正是小说开头提到的,陆焉识经过多番惊险和磋磨,看到了他女儿丹珏上镜的电影(哪怕只看了几秒钟)。电影里女儿的活灵活现,让他觉得需要回家亲眼见一次女儿。这种亲情之思显然压过了陆焉识活着的愿望,让陆焉识愿意冒着被抓被毙的风险,逃离劳改营。陆焉识坚持活着不自杀,本就是为了家人。
而同样重要的推动力,是他希望见到妻子婉喻,向她表达迟来的爱意与歉意。历经多番生离死别,焉识才明白了爱情的可贵、婉喻的独一无二。他为年轻时的轻佻、对婉喻的忽视和敷衍,感到深深的羞愧,急于弥补那些过失。焉识也知道,他很可能会死在大西北的劳改地,如果不拼了命逃亡、回上海,那么这辈子恐怕都再也见不到婉喻和儿女们了。残酷的劳改生活没有磨掉陆焉识的情感,反而让他更加明白婉喻的好,倍加珍惜和婉喻的爱情了。亲情和爱情是人根深蒂固的情感,是政治运动、监禁羁押、死亡之险都不能磨灭的。
于是,陆焉识开始了传奇的逃亡之路。这些细节当然有作者的演绎,免不了在细节中加入一些夸张和巧合,但描绘的种种背景是真实的,那个年代也确有从劳改营逃离的人(虽然除了极少数逃亡国外的,在国内的基本都被捕了)。陆焉识的逃亡细节和最终被捕,并没有变成神话般的小说,而是在现实的范围内。真实,也更加动人和引人思考。
陆焉识的逃亡,在他心中考虑已久,最终在搬运“钢铁垃圾”时临时下决心和行动了。说到这些“钢铁垃圾”,正是1958年“大跃进”的遗留物。这些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最终只是一摊废铁废钢的庞然大物,无声的告诉后来的人们当年“大跃进”的荒唐。这样的钢铁废物,从中南海后花园,到大西北劳改农场,到处都存在着。那个年代的荒唐,也是这样从中南海到疆域四至,在“山河一片红”的全国都到处发生着。
陆焉识就在搬运“钢铁垃圾”时,骗过值守的解放军,以美国留学时学的马术、骑着刚解开套的青灰马,在追击者们的枪声中,奔逃而去了。
陆焉识被关押在大西北的劳改农场,但与婉喻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都在。虽然这些书信都要经过审查,陆焉识也不愿意婉喻与他的隐私被外人看到。不过,婉喻每个月都坚持给陆焉识写信,告诉他子女和孙辈的生活,也回忆两人的过去。这些书信,准确说是婉喻的话,让本已对婉喻有愧疚的陆焉识更加内疚,更想婉喻和那个家。爱情的力量、亲情的力量、人性的力量,让陆焉识冒着死亡的风险,毅然踏上逃亡路。
之后,陆焉识翻墙进入糖厂、掉进糖浆池,不仅没有被烫死,还因祸得福的得到了许多糖浆,供他逃亡路上补充能量。这样的细节,就更多是“无巧不成书”的虚构了。类似的“巧合”还有不少。这些都是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必要虚构。
陆焉识在逃亡路上,看到人类大规模迁徙,对于草原生态的破坏。饥荒下人们饥不择食,许多草木都成了人们的餐食。陆焉识也曾将发现草里有淀粉的秘密告诉了劳改机构,于是救活了一些人,却让野马野羊生存更艰难,草地也更加荒芜。
陆焉识还遇到了愿意载他一段路、还把家人包的饺子给他吃的卡车司机。司机把他当成溜走的“右派”分子,不知他是“反革命”的“无期”。其实,那时的大多数“反革命”,其实际“罪行”和“右派”也没多少差异。他们都不是刑事犯,只是思想犯。有独立的思想、与政权推崇的“正统”不合拍,就是犯罪。
这时的老百姓们,虽已经历许多政治运动乃至血腥杀戮,但仍然有着人天性的善、工农的淳朴,而没有完全的黑白不分、丧失良知、唯利是图。他们知道陆焉识这样模样的人,并不是杀人越货之辈,只不过是不被政权所喜才流放至此,所以对陆焉识们有着真挚的同情。这些在动荡中顽强保持善良的人,让这个绝望的世界还不那么绝望。
陆焉识也看到了1960年代西北农村的集市和多样的交通工具,说明那个时代压抑中仍有人间的活力。陆焉识遇见的老百姓们,都有基本的诚实和热心。经历许多“运动”,人们仍然顽强的生活着。这也是中国人的韧性。
当陆焉识人还在青海西宁时,几千公里外的上海,冯婉喻和家人们已收到政府通知的陆焉识逃亡的讯息。陆焉识人尚未到家,给冯婉喻和儿女们带来的麻烦已早早的到了家。当然,根本上,这样的麻烦并非陆焉识造成的,而是那个荒诞的时代造成的。
陆焉识从西宁打电话给婉喻,如一对老友般聊天。二人身旁的其他人,都没有识破。这就是他们的默契。婉喻冒着风险给陆焉识寄钱,让他有了买衣服和乘车的钱,才能从遥远的西北坐火车回到上海,回到婉喻和孩子们的身边。
但一次接通电话后,接电话的女儿丹珏,却声色俱厉的要求陆焉识自首,不要打扰家人。相对于婉喻的通情达理、对焉识的深厚感情,丹珏更多受到当时政权无孔不入的宣传的影响,宁可与父亲“划清界限”。即便她的父亲为看她出演的电影,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便丹珏知道此一节,恐怕仍然是希望和父亲“划清界限”的。毕竟那个时代,阶级斗争高于亲情,“大义灭亲”是常见的事。何况这还涉及到丹珏、婉喻、全家的前程和利益。利维坦威压下,亲情是脆弱的、破碎的。
面对天罗地网般的布控、亲生女儿举报的风险,陆焉识仍是毅然选择踏上返回上海的路。他一定要亲眼见到婉喻、丹珏,以及他其他的儿女、此前从未见过的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