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释放:惊弓之鸟的陆焉识、迟来的“平反”、“一笔勾销”;“平反冤假错案”的背景与影响、中国“古拉格”的瓦解

   1976年11月,陆焉识与许多在劳改农场尚未死去的劳改犯,这些劫难的幸存者们,收到了获得释放、重获自由的通知。

   当通知释放的干部叶干事来找陆焉识时,陆焉识还以为是要通知枪毙他。从1954年被捕和一度判处死刑,到后来在法庭、上海监狱、大西北劳改农场……陆焉识见到过太多死亡、太多没有逻辑的政治运动和清洗、太多毫无理由或显然情由不足的处决。那个年代已经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只有一次次旁观死亡能让人凛然,乃至逐渐死亡都让人麻木。所以即便陆焉识并没再犯什么“罪行”、“错误”,突然被决定枪毙,也没什么奇怪的。

   而且陆焉识此前得罪了河北干事,又在邓指导员和邓的妻子纠纷中为保护邓妻撒了谎,陆焉识一直觉得他们会找机会害死他。经过河北干事两次真的想弄死他的劫难和其中种种阴险,侥幸活下来的陆焉识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还有第三次谋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陆焉识是“十年被蛇咬”,让他在一朝相信会有大赦而不是要杀他,那才违背了人性。于是,陆焉识把叶干事每句话每个动作,还有劳改农场的安排,都当成处决自己的前兆。包括吃饭、看电影,也被当成“断头饭”。书中陆焉识对叶干事关怀的误解,不知情者觉得可笑,了解内情者只会悲哀叹息。

   直到最后一刻,在劳改农场的大会上,干部宣布释放陆焉识和其他劳改犯,老犯人们议论纷纷,陆焉识这个“老无期”才明白并不是要杀他,而是终于结束了20多年的监禁生涯、近20年的大西北高原草场上的劳改生活。

  劳改农场为陆焉识们举办了释放仪式和庆祝会,发了若干衣服和毛巾等“纪念品”,还要他们感谢政府的宽大。当然,之后也补发了一些“工资”,虽然并不很多。就这些钱和“纪念品”,勾销了制造的二十多年的苦难。几十年的自由丧失、强迫劳动、刑讯虐待、人格侮辱,以及耽误的大好年华、宝贵人生,就这样“一笔勾销”了,还要感谢党的宽大。

   但陆焉识和其他被释放的政治犯,也只能感谢。毕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而且相对于前面几十年没有自由、生活恶劣、朝不保夕,现在总是结束了那样的日子,且并非自己抗争得到,而是自上而下的政策。还能怎么样呢?

   前面提到的学者巫宁坤先生,同样是经历几十年的苦难,包括“思想改造”、入狱、下放、重新起用、再下放“牛棚”,最终到了1979年才获平反、恢复教职待遇。巫宁坤拿到对他“右派”身份的“改正(平反)”证明后感叹:“从1958年戴上’右派’帽子,到1980年’错划右派’一笔勾销”。其他绝大多数得到“改正”的同事朋友也都百感交集,却又沉默无语。

   只有一位巫宁坤的同事、“反右”后被遣送回乡务农的教师,当年年轻有为,如今年近半百,拿到“改正”证明后,以头撞墙、满身是血,说:“他们无缘无故毁了我的一生,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涕零 我的血沾满他们的手、沾满他们虚伪的门面。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改正决定破纸哩。但是我得为家里人清洗被株连的罪名,要不然他们要永远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

    这位教师道出了“平反”的本质和许多被“平反”者的心声。所谓“平反”,只是从此之后成为与其他人在法律上名义平等的公民,而旧日几十年里造成的苦难,都被掩藏、勾销了,外加还展示了党多么宽容大度、开明,又试图邀买一次人心。但多数被“平反”的人并没有什么反抗、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在被党害了几十年后,再次感谢党的恩情。

    而追溯“平反”的源头和细察背景,人们也就能知道,大规模的平反既可以说中共政策的转向和开明,但根本是中共在统治面临巨大危机下,为延续统治不得已做出的政策变更。

   1976年的中国,经历毛泽东及其党羽的多番破坏,国民经济崩溃、绝大多数人民生活在贫困中。与经济急速发展的欧美、日韩、香港台湾相比,中国大陆的贫困更为明显和凄惨。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让人们既恐惧又厌倦。毛泽东的死去形成了权力真空,继任的华国锋权威不足,政治上暗流汹涌、社会危机四伏。如果再不改革,中共政权有可能在内忧外患下垮台。一旦失去权力,中共统治集团将像历史上许多覆灭王朝的统治者一样,遭到残酷的清算。

   这样的背景下,中共中的改革派元老们才决定推动改革。较为开明务实的邓小平,取代了在改革与保守间摇摆不定的华国锋,成为中国实权领袖,开启了改革开放。

   而在改革开放正式开始之前及之后,为了激发经济社会建设活力、促进和解与团结、获取支持,邓小平和中共开明派开始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不仅中共需要获得社会各方的支持,邓小平等人也需要在党内权力斗争中获得党内外支持。包括邓小平本人就是通过“平反”重新掌权的。而曾经在毛时代被打成“贱民”、被残酷迫害、但在各阶层各行业的都颇有影响和潜力的各类人士,就成了被争取的对象。那些相对没有深厚背景的,也顺便沾了光,成为开明政策的受益者。

   在这样的背景下,从1976年毛泽东去世到1980年代末,平反了几千万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被冠以“反革命”、“右派”、“反党分子”、“黑五类”、“地主恶霸”、“资本家”、“特务”、“国民党军警特宪/政府官员”等罪名的政治犯。

   这其中数百万人,属于是中国文化水平最高的知识分子群体。毛泽东时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浩劫。因为知识分子多数在国民政府时期接受教育和担任公职教职、崇尚自由民主、喜欢批评政府、不满中共各种专制和反智政策,成为毛泽东和中共眼里最有害于统治的人群(哪怕这样的人群其实也分许多不同观点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真的广泛联盟),也成了重点打击对象。这些人被扣上“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学阀”、“臭老九”、“白专”等帽子,受尽了羞辱与折磨。鲁迅说满清统治“杀尽了汉人的骨气廉耻”,而中共又将民国时中国知识分子和汉族人民重新树起的廉耻与道德,再度加以肉体消灭和精神摧毁,又毁掉了骨气廉耻。

    在毁掉中国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真正爱国爱民的人,让中国陷入长达近三十年的贫困与混乱中之后,中共又为了统治而改革,实行“宽大”。虽说这样的改革和平反就事论事还是值得赞扬的,但显然不必过于拔高。

  而且,相对于许多虽然被毁灭一生但仍然幸存的,还有数百万被冠以“反革命”、“右派”之类帽子的国人,已经在毛时代一波波劫难中死去了。他们有的被枪毙、有的被酷刑折磨死、有的死于饥荒、有的死于危险和沉重的劳动……虽然这些死者死后也获得“平反”,可这种“平反”当事人见不到了,生命也不可挽回了。

   无论毛泽东,还是邓小平及其他中共元老,这么几个人就可以决定几亿中国人的生死,从高官到庶民,一句话就被定了生或死、禁锢或自由。毛泽东将镇反杀人定为“千分之二”,上百万人就被处决;反右定为“百分之五”,上千万人就成了贱民。一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全国到处杀人流血。而邓小平一句“团结一致向前看”,又让毛政权的血债一笔勾销,中共又成了“建设四个现代化”的“领路人”。大众的生命与尊严,有时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有时连工具都算不上、一文不值、被践踏进泥土。

    陆焉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释放的,并没有什么法律程序,只是高层的决定,陆焉识和几十万人就重获自由了。饱经苦难的陆焉识,回想1954年被逮捕时,同样是没有经过真正严谨的法律程序,被稀里糊涂的抓走了。1976年释放,也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说法,含糊其辞的“宽大”,又糊里糊涂的获释。中国历史的大潮,就这样裹挟着陆焉识和无数的人,从人间进入地狱,又将其中的幸存者推回人间。

   “平反冤假错案”确实让中国从毛时代的残酷中有所挣脱,既是改革开放的一部分,又助推了改革开放。许多饱受迫害的名人甚至“起复”,重新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后来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尤其科技的进展和文化艺术的复兴,与“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和这些被平反者重新走上岗位后的努力,有着很大的关系。

   但这一切仍然是有局限的,中共仍然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毛泽东仍然是被评价为“功大于过、一代伟人”,知识分子们头上仍然悬挂着恐吓他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限的自由下仍然要如履薄冰。后来的“清除精神污染”和六四镇压,也都证实了中共的本质没有变,专制压迫没有变,知识分子的寒蝉状态也不会变。

  不过陆焉识和许许多多的人,毕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们终于被去除了“罪名”和部分污名,也有机会再见到家人。如果毛泽东再晚死十几年,将有数百万人一辈子都没有可能平反。反过来说,如果毛泽东早死十年,一场浩劫就不会发生,多少人可以免于受难和死亡。在1976年,还有不少抗争者死去。张志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个暴君的寿命长短,决定亿万国人的死活和生存状态。这就是极权统治的恶果。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