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之旅》里,日本没有接住阳子,就像没有接住311震灾后的东北。(《阳子之旅》宣传照)

2024年07月27日

你是I(内向Introvert)人还是E(外向Extrovert)人?这是近几年社交媒体常常出现的提问,附加一些带广告的测试题。其实何须测试,I人不会不知道自己I,E人不在乎E还是I,或者说E总是想I走出来,而不知道I走不出来。

我很老实,在一开始看熊切和嘉导演的《阳子之旅》的时候,代入的就是那个幽灵:小田切让饰演的父亲角色。我想像我死去的时候,我的儿子也许就是像主角菊地凛子那样反应的,因为他是I人,他会让周围的人觉得他冷漠麻木,实际上他们内心波涛汹涌,但要他溅出来一星半点浪沫非常艰难,E人们会费尽努力而不得,因为他自有自己表达痛苦的方式。

互联网时代帮助了他们的茧式生存,也好,因此《阳子之旅》里菊地凛子饰演的42岁单身女子阳子可以在东京以从事网上客服工作谋生,她甚至可以不介意什么差评,只有当她的手机摔坏,也需要网上求助客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意味着什么,她也只是停顿了片刻。很多I人幸运拥有艺术去表达自己,阳子没有,她只有睡前看一些苍白的喜剧消遣,而这些喜剧描绘的是E人的幸福生活。

因此当互联网骤然终止的时候,才是阳子必须面对自己的时候。手机摔坏了,她没有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因此第二天只能跟着上门的表兄坐车回乡。家乡在青森,离东京720公里,对于阳子表兄来说不过是开车大半天的事,对于阳子无异于时空旅行一般艰难,她要穿越的除了空间距离,还有二十年的时间距离,以及,无法测量有多远的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

就在第一个服务区,阳子就跟表兄一家走失了,钱包和行李拉在表兄车上。几近身无分文也没有手机的阳子,开始了她一个人的奥德赛,一路向北,658公里,一路挣扎。电影院的宣传说:“奥斯卡提名女星菊地凛子,联同惊喜客串的小田切让,带来一出中年女性的勇敢救赎之旅——沿路靠着坐顺风车回家的阳子,一夜之间遇上形形色色的有缘人,在她与自己和解的路途上送她一程。”

这未免有点粉饰太平了,救赎?形形色色的有缘人?视乎如何看缘字,也许这说的是Karma。接载阳子的第一人,失业主妇,对社会有无从发泄的怒火,只能神秘地跟阳子说,而在取不得阳子认同之后,漠然把她抛在一个荒僻的临时停车处;第二人是截车旅行的女大学生,她让阳子想起那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妹妹,因此当她向阳子亲昵撒娇的时候,阳子本能地把她推开了,当下一辆愿意接载的车来到,女大学生离开了阳子,留给她一条围巾。

下一个出现的男人,戴着赈灾报导作家的光环,但对阳子不奏效,于是图穷匕现要胁阳子以肉体交换接下来的行程。此人的伪善与暴力,彻底击垮了阳子,她奋力反抗逃出旅馆,精疲力尽倒在海边。在这时给予她额外一击而不是帮助的,依旧是父亲的幽灵,男人唤起对父亲暴力的回忆——也许不是实在的暴力,而是父亲那一代检讨受害人的态度。

这时我突然醒悟,那个由头到尾不着一词的父亲小田切让,甚至片中压根没有提及的母亲,他们应该也是极端的I人,在他们那一代会自我压抑自我改造的I人。他们的痛苦未尝不比阳子大。

那两个接下来在路上不由分说接上阳子的老农民夫妇,可以说是阳子心中期待的理想父母化身,这才是缘。他们不追问阳子、也不向阳子抱怨和情勒,默默为她准备好接下来的顺风车与衣物。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想要阳子由I变成E。阳子握紧他们的手,在之后的旅程却无法握上已经和她并排坐在汽车后座的父亲幽灵的手。

随着父亲下葬的时刻接近,阳子咬牙打破随身的墙壁,一再恳求冷漠的大多数路人带她一程,坐上车之后还有长篇独白反思自己⋯⋯这部分并没有鼓舞我,反而是看得心如刀割——她不应被如此审判的。阳子其实自知无法打破,就在她深夜打通阿姨的电话又挂掉那时就很清楚。

阳子竭尽全力奔赴的,也许是自己的葬礼——当她打开家门,镜头里并没有父亲之灵堂,导演很善良,也很残酷,他甚至没有安排阳子的妹妹出来迎接她。阳子告别的,只有一段岁月,阳子学会的是什么呢?导演的答案是:日本没有接住阳子,就像没有接住311震灾后的东北。我们也没有接住阳子,因为我们都慢慢变成了J人(J,Judging),如此这般对别人的人生评头论足。

※作者为诗人、作家、摄影师。1975年出生于广东,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语》、《寻找仓央嘉措》、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等。

来源: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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