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catweets

Julian Assange
阿桑奇说:“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担心我。”
摄影:卫报 Gian Paul Lozza

位于伦敦骑士桥的厄瓜多尔大使馆街上看起来豪华,里面也就只有普通人家大小。有报道称此地安保每天花费12000磅,可我只见到三个警员,个个面带疲色。

圣诞采购的人群蜂拥去到隔壁的哈罗德百货公司,没人意识到,又或许是不愿在意,他们刚刚路过的地方住着世上最大的逃犯。

维基解密网站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躲进厄瓜多尔大使馆已经六个月了。六个月前如此沸沸扬扬,如今却渐渐变得超现实。

厄瓜多尔给了阿桑奇正式政治避难,但他连隔壁的哈罗德百货都不能去,更别提逃到支持他的南美国家去了。他只要一踏出大使馆,就算躲在外交邮袋里或者跟厄瓜多尔大使铐在一起,也会立刻被逮捕,遣送回瑞典面对强奸和性侵害的指控。

阿桑奇说他愿意回到斯德哥尔摩,条件是要瑞典政府保证不会再把他遣送到美国。他害怕在美国他会因为间谍罪受审。但瑞典政府说决定权在法院,不愿做这样的保证。如此一来,阿桑奇在厄瓜多尔大使馆一住就是几个月,很有可能要拖上几年之久。

此次采访,准备过程出乎意料的寻常。大使馆的前台通知我进去,查了我的身份,然后一名自称阿桑奇秘书的年轻女人领我来到一个寻常的会议室,会议室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台电脑前,他是阿桑奇的出版商的公关。会议室里有三脚架和摄影装置,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咖啡,所有的一切都感觉起来像一场寻常的采访。

但是,阿桑奇出现了,他看起来却像个住院太久的病人。他的开场白说得缓慢犹豫,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他被欣赏者称为现实中的杰森伯恩,但和他最初的几分钟交流让我担心他会不会慢慢变成了压抑古怪的郝维仙小姐。

他说他经常能够会客,但我不清楚他有多久没见过陌生人了,我问他这次访问会否有不适应。
“并不会,我总盼着有朋友,或者有对手能来跟我聊聊,”他冷冷的盯着我,“你是朋友还是对手,我们很快就知道。”

他否认了最近对于报道他有慢性肺炎的新闻。但是他说:“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担心我。”

“有过人质经历的人总是讨论在失去自由的时候从广播电视上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没有忘了自己意义多么重大,是这个意思吗?”我问。

“完全正确,但是当我在狱中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阿桑奇说。

2010年12月,阿桑奇在狱中度过了十天,然后他的一名支持者给他交了保释接他到自己沙福郡的豪宅中住。在那里,他白天都可以四处溜达,但他说那时并不自由。

“在家软禁期间,我一天24小时都要在脚踝上带着电子脚镣,对我这样一生都致力于提倡自由的人,这非常受不了。” 他说。

“我每天都要在固定时间去警察那里报到,每天,圣诞节和新年也不例外,整整550天。“他的声音的温度渐渐升高,带着点义愤。“只要报道晚了一分钟,我会立刻被投入监狱。”

尽管在大使馆里居住更加逼仄,但阿桑奇却能在小小道场自由支配自己。

“那你感觉更自由么?”我问。

“完全是这样。”他说。

最近他写了一本书,《揭秘朋克:自由与未来互联网》。 这本书记录了其他三名解密者的采访, 警告世人我们正在“梦中”走向一个反乌托邦的社会。该书预言道,互联网,本应是我们解放的工具,却正在慢慢变成集权统治的枷锁。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任何上过网或者用过手机的人。

“过去十年,信息拦截技术日新月异,从战术拦截扩大到了战略拦截。”阿桑奇说,所谓战术拦截,就是我们一直很熟悉的,政府会拦截个别敏感的公民的信息,他们电话被窃听,邮件被监视,朋友被讯问。而战略拦截则是政府会拦截所有流入流出国家的信息,一些国家,本地交流信息也被拦截,并被永久地储存起来。也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放一个。”阿桑奇解释道。

政府会这样做是因为规模经济。每两年拦截公民信息的成本就会下降一半,而世界人口每二十年才会翻一倍。他说。

“所以我们现在政府有可能拦截每一个人的信息,每一条短信,每一封信件,每一个电话,对政府来讲,存储这些信息以备需要时查询,花费微不足道。”

他说南非生产的一套设备可以拦截存储并标记这个国家所有流入流出的信息,每年花费仅1000万美金,公众对此全不知情。 我们每天在网上发微博传照片,都是在帮着政府窃取私人信息。

“东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的渗透率据报达到过10%,也就是10个人中就有一个就曾为斯塔西告过密。 而脸书的渗透率在冰岛达到88%,而且脸书的使用者上传自己情况的频率和详细程度比斯塔西的特务要高得多,还都不用发工资。 这些人害怕自己要不用脸书会被社会所遗弃,会失去机会,我们现在若要成为一个集权国家,万事俱备。”阿桑奇说。

在阿桑奇想象中的这个反乌托邦式未来里,只有给一切加密才能保护自己。好像洗手原是件新鲜事现在却是人人的生活习惯,守护着我们的健康。同样道理,我们也必须习惯给我们所有的在线活动加密,简单的一个程序就可以很快做到,但要暴力破解却需要极大代价。所以加密技术对网络安全是重中之重,不加密上网就等于国界不设防,要在现代社会躲开这些“锦衣卫”别无他法。

阿桑奇说话仿佛世人皆昏他独清,架势好像传道真理一般,不自觉就会被吸引进去。可他这副神道道的模样也让人疑虑,就算他对信息安全懂得比其他人多,他就真是个挑战专权的十字军?过去两年半的种种闹剧,让人不得不怀疑,阿桑奇是不是个伪君子,能堪得上是个合格的见证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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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能出去在林子里走走就好了,”阿桑奇在厄瓜多尔使馆说。
摄影:卫报 Gian Paul Lozza

阿桑奇算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但和所有自学成才的人都一样,易于轻信,做事草率。他谈起监控能从一个国家跳到另一个国家好像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谈起英国新推的通讯数据法案,就好像在说某个我听都没听过的恶法。

“这简直就是女王颁布的私法!”他强调,好像政府还能不通过女王就颁布法律似地。

阿桑奇说这个法律一通过,国家就会有权利查看每个公民的电子邮件,窃听所有电话。

可事实上这个法案内容并非如此。

我们眼前到底是未卜先知的特洛伊公主?还是个偏执的阴谋论者用自己的牢狱之灾想要证明险恶黑幕的存在?还是让我们先回到阿桑奇是否伪善的问题上。

“很多读者都有疑问,为什么政府查看公民的电子邮件是错误的,但维基解密发布政府的秘密就没问题呢?”我问。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政府权势滔天,那么权力的运行就更需要透明,否则假如权力被滥用,那后果不堪设想,而另一方面,对于本来就手无寸铁的公民,要求他们将个人私密公诸于众,只能令他们更加弱小。”阿桑奇说。

“许多人会觉得你自己就够得上权势滔天,也该严于律己。”

“我觉得他们没错。”

“那维基解密公布阿富汗线人的信息,你觉得也不是在滥用权力吗?”

阿桑奇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万分。

“简直荒谬,黄口小儿,满嘴胡言乱语!六年了,我们解密信息六年了,没有任何人因为我们公布的信息丧命,一个也没有!你看看,五角大楼就是这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还有人质疑你为何要为莫斯科一个国有电视台主持脱口秀。”

“我从来没有在俄罗斯任何一个国家电视台工作过,垃圾,太可笑了。”

他审慎地解释道,“我自己有一家影视公司,我们和英国制片商Dartmouth Films合作拍了十二集关于世界各国反对派异见者的节目。《今日俄罗斯》买了我们这个节目,仅此而已,买我们这个节目的还有其他十九家呢!”

“那你就不分好坏谁想买都卖吗?”

“那当然!为了上医院,我们得加壳牌的汽油吧[注],为了扩大影响,我们维基解密还要跟《纽约时报》《卫报》之流的媒体打交道,这绝不代表我们就认同这些媒体。”

我两次想打断他问为何如此坚持言论自由的他会躲在钳制媒体劣迹斑斑的厄瓜多尔大使馆,可他好像没听到,滔滔不绝在讲他和卫报间的恩恩怨怨,种种细节读者肯定不会在意,大致就是维基解密2010年跟《卫报》《纽约时报》合作发布了大量秘密文件,不久就跟两家闹翻了,用阿桑奇的话说,卫报不守诺言,自取其辱。

但阿桑奇与往昔的盟友翻脸不是一次两次,瑞典那两个女崇拜者,现在要告他强奸性侵,坎农格特出版社为了给他出版自传,付了大笔定金,结果阿桑奇看了执笔者第一稿就退出不干了,出版社硬着头皮还是出了书,亏得血本无归。维基解密很多前员工2010年退出,阿桑奇的前亲密战友Daniel Domscheit-Berg说阿桑奇做事像个暴君奴隶主。

阿桑奇自己当然知道即便是他的支持者,也都觉得他傲慢难相处,但他自己倒是心平静气。

“你觉得为什么这么多前盟友都离你而去了呢?”我问。

“啊?没有啊?哪有?”阿桑奇说。

“我们从坎农格特出版社开始说起吧。。。”

“哎哟天呐,这帮鬼啊,我跟他们说了不要出书不要出书,这样是侵犯代笔者的权利,他们非要出。”

“那你想过要把他们给你的定金还给他们吗?”

“坎农格特还欠我钱呐,这本书出版后,我一个子儿也没见着,坎农格特欠我钱多了去了。”

但是阿桑奇没见到一个子儿,是因为出版社给阿桑奇的定金都存在他的律师账户里用来给他付了律师费,还不够付,然后阿桑奇有跟他们闹翻了。

“我去年处境艰难,跟美国政府扛上了,好像谁都能来踩我一脚,那个律所不过想分一杯羹,但是今非昔比了。”

“那跟维基解密的同事们怎么闹翻的呢?”

“哪有?”他又叫了起来。

“但是Domscheit-Berg说他是受不了你才辞职的,不是吗?”

“不不不不不,Domscheit-Berg在维基解密根本无足轻重,我2010年就把他停职了,停职了知道么。”

“可我意思是。。”

阿桑奇居然很快就冲我发起火来。

“严肃点好吗,严肃点,成千上万人的死了,是我把这样的事实公之于众,你倒来问我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你们关系变坏总有个原因吧?”

“绝对没有!”阿桑奇咆哮道。

阿桑奇的暴怒并不出意外,在他眼里他自己孤军奋战不知疲惫地揭露政府的黑幕,自己深陷牢狱,性命堪忧,就是为了拯救众生于暴政的水火之中。当然幕后黑手当然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看起来要么是个坏胚要么是个疯子,那维基解密所爆的黑幕也就没人信了。

可如果这样说法成立,那么阿桑奇身上这些缺点要么完全是伪造出来的,要么无关紧要。但是,他身上的那种唯我独尊的救世主情结总让人有点不对味。

我问他他是否想过可能要在这间大使馆里度过余生。

“我是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住在这总比住在牢里好多了。”

“那你担心你的精神健康吗?”

“要是能到林子里走走就好了,这很重要,我要照看那么多人,我就要登上事业的巅峰,我的这场对决至关重要,任何一个错误都会是致命的。”

“你想过没有自己可能有一点偏执?”

“噢,想过,当然想过,我想了22年了,”

他拒绝透露他通常都向谁寻求精神支持,因为他“在打一场战役,”

但他说他想家,说到这里阿桑奇的语气又低了下去。

“现在要联系到我的家人很难了,因为我,他们收到很多死亡威胁,有的被迫改名换姓,搬离住所,比如美国右翼组织就公开说过要绑架我儿子来逼我出来,我的家人把我儿子保护了起来。但是这一切,为了我的梦想,我的奋斗,都是值得的。”

“我们的爆料改变了选举结果,促进了中东革命,我们让更多人了解伊拉克阿富汗人民的生活,我们甚至推进了政府尽快结束伊拉克战争。你可以去查一查,2011年底,因为我们公布的秘密爆料,美军在伊拉克的刑法豁免权被取消,美国政府因此才宣布撤军。”

因为法律上的问题,阿桑奇不愿意谈起强奸和性侵案,但他说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引渡到美国去,也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因为他紧接着又说“瑞典政府办事很奇怪,一直不肯保证我不会被引渡到美国去。”

瑞典政府说关于引渡决定权在司法,不在政府。

“说谎,”阿桑奇道,“政府当然有最终决定权。”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你的案子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司法曲折呢?”

“权力斗争!都是权力斗争,所谓争议,不过是政治家颠来倒去的说辞。”阿桑奇怒道。

阿桑奇超现实的逃犯生涯还在继续,限于伦敦骑士桥这块小小的厄瓜多尔领土上。他有时要照照紫外线灯补充太阳光照,但是用起来总是得“小心翼翼”,因为他头一次用的时候把皮肤都烧坏了。他有个女助手陪在身边,报道上说是阿桑奇的女朋友,但当我问起是,这位女士矢口否认。阿桑奇自己说,维基解密还在蒸蒸日上,所有关于维基解密要完蛋了的报道都是造谣抹黑。维基解密2012年发布一百多万条秘密信息,今年还会更多。

我相信他肯定学会了怎么把电子脚镣弄下来。我问起这事的时候,阿桑奇冲我神秘地笑笑。“这个嘛,我还是不评论为好。”

硬安到阿桑奇头上的名号很多,恐怖分子,空想家,强奸犯,自由斗士。我看来他有时像是邪教教主,他现在身陷囹圄,粉丝的死忠肯定比保持距离重要的多了。可我绝对有把握说阿桑奇是个控制狂。作为一个黑客解密者,阿桑奇总说自己是个绅士,可让人犯蒙,所以我让他解释解释。

“绅士是什么?我觉得绅士是澳洲文化中最好的部分,伦敦这盗贼横行的大都市可能理解不了。绅士就是诚实守信,绅士风度。绅士就是坚持信念,不畏强权,不欺凌弱小。绅士就是正直的人生。”阿桑奇说。

“那你认为这就是你吗?”

“不是,但我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奋斗目标。”

注:阿桑奇与很多自由主义者一样,认为壳牌等大型石油公司都是邪恶的化身。

来源: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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