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坚持理想无怨无悔:陈若曦从寻找到打造她的桃花源

2006年3月,在澳门举行的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六届会员代表大会期间,笔者和陈若曦见面时获赠她一部《打造桃花源》的随笔集。这本书是她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三老四壮”专栏和《自由时报》“大岛小调”专栏文章的结集。内容广泛,大到国家大事、国际时政,小到保健养生书法等等,其中有关宗教和环保的文章占了较多篇章。文章写得简洁明快,直抒胸臆,一针见血,读起来痛快淋漓。

2008年,刚满七十岁的陈若曦,出版了首部自传《坚持·无悔——陈若曦七十自述》。岁月如流水一般逝去,数十年往事仍然历历在目。陈若曦既平和质朴,又坦诚直率,目光犀利,文笔泼辣,敢怒敢言,仗义执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的笔下,没有沉湎、耽溺或长吁短叹,大半生一幕幕跃上纸页,节奏明快,情节清晰。这是一部深入了解陈若曦的重要著作。不过,据陈若曦向笔者透露,此书出版时,因为内容涉及某些当事人的缘故,被删去了五万多字。笔者觉得非常可惜。

《坚持·无悔》封面

而最新一部随笔集是本月(2011年4月)继自传《坚持·无悔》后的《我乡与她乡》。这次陈若曦应邀访澳,4月20号一到悉尼见面她便送了我一本。在此书中,陈若曦再一次表明,她的创作“是在反映那一刻的社会现实”。“要我关起门来写一些脱离现实的故事,非我所愿,也非常不喜欢。”(见陈若曦,《我乡与她乡》,台北九歌出版社,2011年4月,封底文字。)她这部作品,一如以往,充满现实色彩和感时忧民的情怀,言之有物,切中问题核心,令人感动,更令人深思。

陈若曦在《坚持·无悔》上的签名。

陈若曦似乎在为她的大半生作总结了。最近这些年她一再谈论“桃花源”。

“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是陶潜在他的名篇〈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桃花源入口处。在真实世上,不要说桃花源,就是寻找这个桃花源的入口处,也非易事。

陈若曦穷她大半生,就一直在苦苦寻找她的桃花源。

本名陈秀美的陈若曦,1938年出生于台北,小时候在乡下,家里来往的亲友不是务工便是务农,朴实无华。那时台湾流行一句话:“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自己因为家贫,原本不打算出国留学。但她看到雷震被捕,台大哲学系教授殷海光也受二十四小时监控,对国民党没有好感,为了体验自由世界,结果在一位前美国在台新闻处长的推荐下,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到美国念书。陈若曦念美国文学,原本计划学成归国在台大开课,但学成后却做了一个震惊朋友的行动——和第一任丈夫段世尧到了“文革”恶浪滔天的中国大陆。结果,七年之后,原先对社会主义的期待只好以幻灭告终。1995年闰八月(某预言说台湾有难甚嚣尘上的时候),在加拿大和美国飘泊了二十年之后,已经五十七岁的陈若曦,又作出了人生中的第二个重大决定——回归台湾,报效家乡,以圆渴望已久的返乡梦。她寻寻觅觅了一个甲子,绕了大半个地球,还是“九九归一”,回到了原始地点。她终于这样说:“此时方悟世上没有现成的桃花源,自己的桃花源只有靠自己打造,而它的原型就是自己的家乡。”(陈若曦,《打造桃花源》(作者序),台明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10月,页2。)

陈若曦于2011年4月21日在悉尼唐人街国民党党部举行的《寻找桃花源》演讲会上。

陈若曦这大半生与政治牵扯,连婚姻都彷佛中了政治魔咒,其实她父亲很早就告诫她“不要碰政治”,她却完全反其言而行之,或者是要避也避不开,这是很奇特的事。

陈若曦留美时认识的第一任丈夫段世尧狂热信仰毛泽东,碰上对社会主义也怀抱幻想的陈若曦,于是两人政治志趣相投携手共赴中国大陆。三十年过去,到1995年,她兴冲冲回归台湾,然而老段却无法适应台湾的政治气氛与生活条件,最后,一对三十多年的夫妻终于分手。这是1998年秋天的事,离婚手续还是做律师的儿子办的!第二任丈夫是陈若曦在台大外文系的同班同学陈明和,一听到陈离了婚,马上捧了一大束玫瑰花来看她。他们拍拖一年多以后,在2001年8月办理了结婚登记。不料两任丈夫刚好站在政治光谱的两端。第二任丈夫主张台湾独立,陈若曦则觉得不台独,台湾人会安全幸福得多,两人愈吵愈凶,结果两年之后又走上离婚一途。为了政治理念两次离婚,陈若曦的确创下台湾纪录了!

陈若曦的宗教信仰变化,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她小时候家里信佛教,自己在中学时代却跑去听“基督福音”,在浸信会接受洗礼。她十三岁时花三个月就把《圣经》读完,但心里有很多疑问,和牧师又难以沟通,逐渐信心减弱,对基督耶稣失去了信仰。她在大陆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成了无神论者。七年之后,她离开大陆时,身心俱疲,但觉浮生若梦。被问到离开中国大陆的原因时,她回答是:“像一种宗教一样,我对马克思主义失去了信仰。”(见白先勇,〈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网络。)陈若曦在“文革”中,幸而是回归的台籍海外学人,并未受到更惨烈的遭遇,但已够刻骨铭心了。她深有体会地说,“蒋介石时代的白色恐怖是很可怕,若与文革比较,则小巫见大巫。”(陈若曦,〈三见蒋经国的印象〉,网络。)1976年,陈若曦隔了十二年之后与白先勇相聚,有一天下午,在海滨聊天,陈若曦突然提到佛家哲学,有一切皆空的感觉。她黯然道:“我现在才了悟,佛家的大慈大悲,实在是很有道理的。”(见白先勇,〈乌托邦的追寻与幻灭〉,网络。)她需要安抚心灵,很快又萌生了宗教信仰,再到美国后又开始上教堂,后来又开始想到佛教。她在八十年代曾两度去青藏高原,想探究“原始佛教”,但许多问题仍迷惑难解。她一直想着“什么宗教适合我呢?”以前是上帝选她,现在是她选上帝。回到台湾后,很多事情她都看淡看破,发觉提倡关怀社会、很现代化的“人间佛教”,符合她“先入世再出世”的想法。她提倡“宗教融合”,希望各种宗教不要太分界线,大家融合在一起,彼此尊重。至于今天陈若曦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她显然为了更正一些论者的猜测和误传,亲自在本文草稿上修改加上这样几句话:

最近这些年,陈若曦对基督教的信仰又重新燃起了兴趣,显然又回归了当年受洗的信念。晚年的她,在基督教的‘博爱’中获得心灵的安息,堪称殊途同归。”

把她定位为一个自愿背十字架的人,的确很恰当。
陈若曦这个寻寻觅觅的大半生,生命足迹和生活内容色彩斑斓,潮起潮落,几度改变,令人叹为观止。

那么,她最大的人生收获是什么呢?就是她自己说的两个词:“坚持”与“无悔”。她因为坚持着自己的理想,所以无怨无悔。

她这大半生就是禀着知识分子良知良能行事。她知道她应该发扬中国文人的传统,不是只能坐而言,应该起而行。她指出,而且以自己的大半生证明了:知识分子就是天生可以关心时事,批评政治,拥抱社会;知识分子没有退休的权力,永远关怀这个社会爱自己生长的土地。这是她恒久不变的精神。

2005年3月,陈若曦为台北九歌出版社以“新典藏版”于此年4月1日出版的《尹县长》写下一个自序,其中说了如下这些话,证明她的社会责任感她的知识分子良知永不泯灭: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转眼将满四十年。随着时光流逝,人们对这场几乎革掉中华文化的政治运动,可能记忆淡忘了,甚或全然陌生。无论如何都是可惜的事,因为忽略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悲剧可能一演再演。《尹县长》写作不够完美,却是那个荒谬、动乱时代的见证。读者若能从中有所体会,譬如一个民族不追求民主进步并自我反省的话,会有集体疯狂而堕落、沦亡之虞,作者将会感恩戴德,不虚此生矣。”

读了这一段话,笔者不禁觉得,我们每一个华人作家,都应该像陈若曦一样,坚持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禀着知识分子良知良能行事,参与民族反思,推动民族进步;都应该像陈若曦一样感悟到:桃花源就在脚下,自己的桃花源只有靠自己打造!

(本文曾发表于中国世界华文文学会刊《华文文学》2011年第4期,28至34页。)

后记
作为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一项活动,陈若曦于2011年4月18日至24日应邀访问澳大利亚。本文为此访问而作,完成于她到达悉尼之日,全文其后得到她亲自审阅校正。是年陈若曦荣获“民国一百年国家文艺奖”,笔者热烈祝贺!

陈若曦2011年4月20日到达悉尼时在旅馆和澳洲文友合照。左起:心水、何与怀、陈若曦、张奥列、婉冰。

作者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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