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无人。我一边扒开长着细尖叶子的树枝,一边往前走去。我的脸和胳膊都被划破了。我记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现在却一个人迷了路。恐惧与寒冷包围着我,我穿过冻结的溪谷,发现了一处亮着灯、像是仓库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阵子。忽然,森林变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孩子成群结队,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我眼前出现了难以形容的灿烂光景,流淌着溪水的岸边,很多出来野餐的家庭围坐在地上,有的人吃着紫菜卷饭,有的人在一旁烤着肉。歌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却感到很害怕,因为我浑身是血。趁没有人看到,我赶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次见到这张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

*  *  *

妻子准备的晚餐只有生菜、大酱、泡菜和没有放牛肉或是蛤蜊的海带汤。

“搞什么?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就把肉都扔了?你知道那些肉值多少钱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冰箱冷冻室的门。果真都被清空了,里面只有多谷茶粉、辣椒粉、冷冻青椒和一袋蒜泥。

“至少给我煎个鸡蛋吧。我今天累坏了,连午饭都没好好吃。”

“鸡蛋也扔了。”

“什么?”

“牛奶也不会送来了。”

“真是荒唐无稽。你的意思是连我也不能吃肉了吗?”

“那些东西不能放在冰箱里,我受不了。”

她也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我盯着妻子的脸,她垂着眼皮,表情比平时还要平静。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会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是一个这么不理智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家里都不吃肉了?”

“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顿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妻子应对得有条不紊,似乎认为自己的决定很理性、很妥当。

“好吧。就算我不吃,那你呢?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吃肉了吗?”

她点了点头。

“哦?那到什么时候?”

“……永远不吃。”

我哑口无言。我知道最近流行吃素,人们为了健康长寿、改善过敏体质,或是为了保护环境而成为素食主义者。当然,还有遁入空门的僧人是为了遵守不杀生的戒律。但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既不是为了减肥,也不是为了改善体质,更不可能是撞了邪。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就要改变饮食习惯?而且她还彻底无视我的劝阻,固执得让人不可理喻!

如果一开始她就讨厌吃肉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结婚前她的胃口就很好。这也是我特别满意的一点。妻子烤肉的技术非常娴熟,她一手拿着钳子,一手拿着大剪子,剪排骨肉的架势相当稳重。婚后每逢周日,她都会大显身手做一桌美味佳肴,油炸用生姜末和糖浆腌制过的五花肉,香甜可口极了。她的独门绝技是在涮火锅用的牛肉上涂抹好胡椒、竹盐和芝麻油,再裹上一层糯米粉煎烤。她还会在碎牛肉和泡过水的白米里加入芝麻油,然后在上面铺一层豆芽,煮一锅香喷喷的豆芽拌饭。加入大块土豆的辣鸡肉汤也好吃得不得了,鸡肉十分入味,嫩肉里吸饱了辣汁汤头,我一顿饭就能吃下三大盘。

可是现在妻子准备的这桌饭菜都是些什么啊!她斜坐在椅子上,往嘴里送着令人食欲全无的海带汤。我把米饭和大酱包在生菜里,不满地咀嚼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眼前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你不吃了?”

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口气跟抚养着四个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样。我怒瞪着她,她却毫不在意,嘎吱嘎吱地嚼了半天嘴巴里的泡菜。

*  *  *

直到春天,妻子也没有任何改变。虽然每天早上只吃蔬菜,但我已经不再抱怨了。如果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了,那么另一个人也只能随之改变。

妻子日渐消瘦,原本就突出的颧骨显得更加高耸了。如果不化妆,皮肤就跟病人一样苍白憔悴。大家若是都能像她这样戒掉肉的话,那世上就没有人为减肥苦恼了。但我知道,妻子消瘦的原因不是吃素,而是因为她做的梦。事实上,她几乎不睡觉了。

妻子并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之前我深夜回到家,很多时候她都上床入睡了。但现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洗漱上床后,她也不会进卧室。她没有看书,也不会上网跟人聊天,更不要说看电视了,那份给漫画加对白的工作也不可能占用这么多的时间。

直到凌晨五点左右,她才会上床睡觉,但也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一个小时,然后很快地在短促的呻吟声中起床。每天早晨,她都是皮肤粗糙、披头散发、瞪着充血的眼睛为我准备早餐,而她连筷子也不动一下。

更让我头疼的是,她再也不肯跟我做爱了。从前,妻子总是二话不说地满足我,有时还会主动抚摩我的身体。可现在,连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她都会悄悄地躲闪。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她理由: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累。”

“所以我才让你吃肉啊。不吃肉哪有力气,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其实……”

“嗯?”

“……其实是因为有味道。”

“味道?”

“肉味。你身上有肉味。”

我失声大笑起来。

“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洗过澡了,哪儿来的味道啊?”

妻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那股味道。”

有时,我会萌生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初期症状吗?如果妻子得了初期偏执症或妄想症,进而严重到神经衰弱的话……

可是我很难判断她是不是真的疯了。她跟往常一样少言寡语,也会做好家务。每逢周末,她会拌两样野菜,或是用蘑菇代替肉做一盘炒杂菜。如果考虑到当下流行吃素的话,她这么做也就不足为奇了。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彻夜难眠,每天早晨面对她呆滞的表情,总会让人觉得她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如果我问她怎么了,她也只会回答说:“我做了一个梦。”但我没有追问梦到了什么,因为我不想再听她说什么黑暗森林中的仓库和映射在血泊中的脸了。

妻子在我无法进入、无从得知,也不想了解的梦境中渐渐消瘦着。最初她像舞者一样纤细苗条,但到了后来则变得跟病人一样骨瘦如柴了。每当我萌生不祥的预感时,就会想方设法地安慰自己。在小城镇经营木材厂和小商店的岳父岳母、为人善良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一家人,谁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想起妻子的家人,自然会想到生火煮饭的场景和柴米油盐的味道。男人们围坐在客厅喝酒、烤肉的时候,女人们则聚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聊天。一家人,特别是岳父最爱吃的就是凉拌牛肉,岳母还会切生鱼片,妻子和大姨子都能娴熟地挥舞四方形的专业切肉刀把生鸡大卸八块。最令我满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为她可以从容不迫地空手拍死几只蟑螂。她可是我在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了。

就算她的状态实在令人起疑,我也不会考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疗。虽然我可以对别人说“心理疾病不过是疾病中的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可就另当别论了。坦白讲,我对莫名其妙的事一点耐性也没有。

*  *  *

做那场梦的前一天早上,我切了冷冻的肉。你气急败坏地催促我:

“妈的,怎么这么磨蹭啊?”

你知道的,每当你要着急出门时,我就会手忙脚乱。我越是想快点,事情越是会变得乱七八糟,我慌张得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快,再快点,我握着刀的手忙个不停,后颈变得越来越烫。突然切菜板往前滑了一下,刀切到了手指。瞬间,刀刃掉了一块碴。

我举起食指,一滴血绽放开来,圆了,更圆了。我把食指含在口中,鲜红的颜色伴随着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让我镇定了下来。

你夹起第二块烤肉放进嘴里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来。你挑出那块闪闪发光的东西,暴跳如雷地喊道:

“这是什么?这不是刀齿吗?”

我愣愣地看着一脸狰狞、大发雷霆的你。

“我要是吞下去了可怎么办?你差点害死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变得更沉着冷静了,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周围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离我而去,餐桌、你、厨房里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无限的空间里。

隔天凌晨,我第一次见到了仓库里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张脸。

*  *  *

“你嘴唇怎么了,没化妆吗?”

我脱下皮鞋。妻子穿着黑色风衣,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卧室。

“你是打算就这样出门吗?”

我们的身影映在化妆台的镜子里。

“重新化一下妆。”

妻子轻轻地甩开我的手。她打开粉饼把粉扑在脸上,上了一层粉后,她的脸就跟蒙了一层灰的布娃娃一样。她又拿起经常涂的珊瑚色口红涂在嘴唇上,这才勉强看起来不像是病人苍白的脸了。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要迟到了,抓紧时间吧。”

我走在前面打开玄关门,按了电梯的按钮后,焦躁地看着她磨磨蹭蹭地穿上那双蓝色的运动鞋。风衣搭配运动鞋,面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我也束手无策。因为她没有皮鞋,所有的皮革制品都被她扔掉了。

我上车发动引擎后,打开了交通广播,因为想确认一下社长预约的韩定食餐厅周边的路况。我系好安全带,拉下侧闸。妻子这才打开车门,带着一股寒气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带。

“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这是我们社长第一次叫科长级的人参加夫妻聚会,我可是第一人,这说明他很欣赏我。”

我们绕小路抄了近道,一路加速才提前赶到了那栋附带停车场的豪华双层餐厅。

早春的气温还很低,身穿单薄大衣的妻子站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一路上,她都没有讲话。不过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少言寡语是好事,长辈们都喜欢沉默寡言的女人。想到这,我原本不安的心也就平静了。

社长、常务和专务夫妻比我们早到一步,部长一家人也随后赶到了。大家彼此打过招呼后,我和妻子脱下外衣挂在了衣架上。眉毛修得纤细、戴着一条硕大的翡翠项链的社长夫人把我和妻子带到餐桌前,其他人都跟这家餐厅的常客一样显得十分放松。我抬头看了一眼颇有古风韵味的天花板,又瞟了一眼石质鱼缸里的金鱼,然后坐了下来。就在我无意中看向妻子的刹那,她的胸部映入了我的眼帘。

妻子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衬衫,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两颗乳头凸起的轮廓。毫无疑问,她没有穿胸罩。当我转过头窥视大家的反应时,正好撞上了专务夫人的视线。我看得出她故作泰然的眼神里夹杂着好奇与惊讶,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我感到脸颊发烫。妻子没有参与女人们的交谈,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意识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妻子身上,但我只能调整心态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当下尽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这个地方好找吧?”

社长夫人问我。

“之前路过这里一次,当时觉得前院很好看,还想过进来看看呢。”

“噢,是吗……庭院设计得很不错,白天就更美了。从那扇窗户还能看到花坛呢。”

我们正说着,菜就上来了。我勉强维持的淡定就这样彻底毁于一旦了。

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道料理是荡平菜。这是一道用凉粉、香菇和牛肉凉拌的清淡菜肴。当服务生拿起汤匙准备为妻子分餐的时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她突然低声说道:

“我不吃。”

虽然她的声音非常小,但在座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家诧异的视线集中在了妻子身上,这次她提高了嗓音大声说:

“我,不吃肉。”

“原来你是素食主义者啊?”

社长用豪放的语气问道。

“国外有很多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国内好像也开始流行吃素了。特别是最近媒体总是报道吃肉的负面消息……要想长寿,必须戒肉,这也不是毫无道理。”

“话虽如此,可一点肉也不吃的话,那人还能活下去吗?”

社长夫人面带笑容地附和道。

妻子的盘中空无一物,服务生为其他九个人填满盘子后,悄然退下了。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素食主义上。

“前不久,不是发现了一具五千年前人类的木乃伊吗?据说在木乃伊身上找到了狩猎的痕迹。这就证明了吃肉是人类的本性,吃素等于是违背本能,显然是有违常理的。”

“听说是因为四像体质(1),所以最近才有很多人开始吃素……我也看了很多医生,想搞清楚自己的体质,可一家一个说法。每次看完医生,虽然都有调整饮食,但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最后觉得还是均衡饮食最合理。”

“不挑食,什么都吃的人才健康,不是吗?什么都吃才能证明身心健康啊。”

刚才就一直瞟着妻子胸部的专务夫人说道。很明显,她这是把矛头对准了妻子。

“你为什么吃素啊?为了健康……还是因为宗教信仰呢?”

“都不是。”

妻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今晚的聚餐对我有多重要,她泰然自若地轻声开了口。但我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我猜到了她要讲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我赶快岔开话题说:

“我太太一直患有肠胃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从听了医生的建议以后,戒了肉才大有好转了。”

在座的人这才点头表示理解。

“真是万幸。我从来没有跟真正的素食主义者吃过饭。想到跟那些讨厌看到我吃肉的人一起吃饭,就够可怕的了。那些出于精神上的理由选择吃素的人,多少都会厌恶吃肉吧?你们说呢?”

“这就像你把还在蠕动的章鱼缠绕在筷子上,然后一口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却像看到了禽兽一样盯着你。感觉应该跟这差不多吧?”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附和着大家笑了出来。但我意识到妻子没有笑,她根本没有在听大家讲话,她一直盯着残留在每个人嘴唇上的芝麻油,而在座的人正因此而感到不快。

下一道菜是干烹鸡,然后是金枪鱼片。在大家尽情享用美食期间,妻子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那两颗如同橡子般的乳头在她的衬衫里呼之欲出,她的视线却一直追随着其他人的嘴唇和一举一动。

十多种美味佳肴都上齐了,直到聚餐结束,妻子吃到的东西只有色拉、泡菜和南瓜粥。她连味道独特的糯米汤圆粥也没尝一口,只因为那是用肉汤熬煮而成的。在座的人渐渐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欢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尔会问我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但我知道大家已经开始对我敬而远之了。

饭后甜品上来的时候,妻子只吃了一块苹果和橙子。

“你不饿吗?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社长夫人用花哨的社交口吻问候了妻子。但妻子没有作答,她只是面无表情地默默注视着那个女人优雅的脸庞。她的眼神扫了在场所有人的兴。她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场合吗?她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谁吗?刹那间,我觉得妻子的脑袋、我从未进入过的脑袋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  *  *
(1) 译注:“四像体质”出自朝鲜王朝末期的哲学家兼医学家李济马在一八九四年所著的《东医寿世保元》,基于早前学习到的《周易》和《黄帝内经》,钻研出新的理论内容,将人的体质以脏腑的大小和强弱分为阴中之阳、阴中之阴、阳中之阴、阳中之阳。即,少阴人、太阴人、少阳人、太阳人四种不同的类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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