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二十年后看改革(上)
（俄罗斯）米•戈尔什科夫、弗•佩图霍夫
长期以来，关于改革时期利与弊的争论很多，争论者都是少数专家学者。这样做未必正确。只要翻看这些政治精英和和学术泰斗们讨论改革问题的文章，就会发现，这些材料中明显缺少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这就是各阶层民众的看法。正因如此，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综合研究所的学者们决定填补这个空白，进行一次全国社会舆论的社会调查。调查完全出于一个重要目的——搞清当代俄罗斯社会对改革时期一些重要问题的看法。
调查由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综合研究所在2005年1一2月进行，采用的是有代表性的抽样调查方法，受访者共1750人，分别居住在我国各个行政经济区。对主要城市社会人口和职业群体的代表进行了定额抽样调查。按大城市、州中心城市、地区城市和村镇的人口比例调查了68个居民点。
俄罗斯人对改革的必要性和可能的方案的评价
到1980年代中期，苏联已处于严重的经济、社会、精神道德和政治危机之中。政权的威信下降，越来越多的平民阶层以及相当一部分精英对政府表示不满。正因如此，20年前在苏联开始的改革被社会上很多人视为企盼已久的事情，视为实现1950一1960年代“解冻”的几代人愿望的机会。从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有近50%的俄罗斯人认为，到戈尔巴乔夫上台执政时，如果不进行大规模的、深入的改革，苏联已经无法继续存在下去。有46%的俄罗斯人相信改革非常必要，应该开始改革，而认为不应该开始改革的人占35%，认为不好回答的占19%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事实: 在戈尔巴乔夫时代长大并走上社会的一代人对改革的评价比他们父辈和祖父辈积极得多。
还有一点也值得关注: 根据如今的俄罗斯人对于是否开始改革这一问题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改革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社会基础。改革的支持者主要是这样一些社会群体: 人文和创作知识分子，大学生，中小企业主以及少数工程技术人员和军人。改革的反对者主要是不太活跃的平民阶层的代表，即缺乏专业技能、文化水平不高、大多居住在农村地区的人以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改革对这些人来说意味着破坏了他们所习惯的世界(退休人员、农村居民、工人)。
造成人们对当前的现实不满并引发的普遍要求变革的突出因素是大多数人生活水平低下，商品和服务短缺。
应该强调指出，在各年龄段的受访者中至少有一半人认为，大多数居民生活水平低下是要求改革的主要原因。同时，就其他原因来看，年轻人更多强调的是国家经济落后于西方，中老年人强调的则是管理精英的危机，官员享有一系列待遇和特权，而大多数居民却享受不到。
“如果您认为国家需要改革，那么原因是什么？”
改变的原因(%)
* 大多数人生活水平低下，商品和服务短缺(52)
* 管理精英的危机，权力集中在一些年纪过大、没有能力解决国家紧迫问题的人手中(37)
* 深刻的经济危机(31)
* 官员享有一系列待遇和特权，而大多数居民却享受不到(30)
* 经济落后于西方(29)
* 一党垄断，政治制度危机(28)
* 必须扩大公民的政治权利和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选举自由(18)
* 社会主义思想威信扫地(13)
* 经济军事化(7)
* 民族间关系恶化，民族政策危机(6)
* 其他(1)
* 不好回答(8)
（数字总和超过100%，因为最多可以选择5个答案。）
人们普遍关注改革必要性的那些极其重要的状况，有助于使全社会以积极的态度看待改革。民众满足不断增长的、十分自然的需求的愿望无疑是社会支持改革的动力。
社会上的反官僚思潮是促使民众支持戈尔巴乔夫的另一个重要动因。在大多数居民生活水平缓慢而不断下降的情况下，苏维埃和党内官员享有的福利和特权引起强烈的愤恨。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先是安德罗波夫改革的尝试受到欢迎，随后戈尔巴乔夫在党和国家干部(包括上层)的年轻化和轮换方面采取的行动也得到好评，社会通过这些行动看到或者企盼看到反官僚趋向。
因此，产生了相当高涨的社会情绪，有了“自下而上”形成的改革共识。但是，如果认为所有苏联居民都欣然接受改革思想和理解苏共领导人实行改革的最初步骤的话，那就错了。调查表明，从苏联公民今天对改革和改革初期的态度来看，基本肯定的占54%，否定的占30%。在30岁以上的年龄组中，支持改革初期的人超过50% (不含60岁以上的人)。现在18一30岁这一代人由于自然年龄的原因没有回答这一问题。
1988年之后，俄罗斯人如今评价时提到的改革共识开始破灭。支持改革思想和实践的人数几乎减少一半——减少到25%，而反对改革的人数增长到67%。如今，从调查数据可以看出，尽管对改革持肯定态度的人数略有增加，达到28%，但大多数人(63%)认为自己对改革持否定态度。当时和现在的反对改革的人几乎一样多，这就表明，如今的现实明显地影响到俄罗斯人对“往事”的看法。
“请回忆您在改革初期(1985一1988年)、后期(1989一1991年)和现在对改革的态度？”(%)
对改革的态度 初期 后期 现在
完全支持 23 5 7
不完全肯定，
但偏于肯定 31 20 21
不完全否定，
但偏于否定 15 34 26
坚决否定 15 33 37
不好回答 16 8 8
应该看到，现在的受访者在回忆和评价1980年代中和1980年代末的事件时，会出现一件自然的意识偏差。这种偏差一部分是由于当时的事件和进程被神话化(有些人只记得空荡荡的柜台和尖锐的族际冲突，而有些人只记得当时的满腔热情和空前高涨的社会情绪)；一部分是由于许多人把对改革的态度视为叶利钦及其一班人后来在1990年代实行的破坏性改革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看，今天给对改革的态度打上否定的社会烙印的一个主要倾向无疑是，认为俄罗斯社会存在深刻的危机现象和解决紧迫的社会经济问题进展缓慢、前后不一。
事后评价改革，可以将当时政权和社会面临的主要选择列举如下:
* 保留“革新后的”社会主义制度，建设“具有人的面貌的民主社会主义”；
* 摒弃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加速向西方式的民主和市场推进；
* 坚定不移地发展市场经济，但不急于实行“政治民主”(在一定程度上约定俗成地被称为“中国方案”的东西)。
关于俄罗斯人在1995年(社会舆论基金会)和2005年(俄罗斯科学院社会综合研究所)对改革的一些方案所作评价的数据如下:
“应该如何进行改革？”(%)
应该如何进行改革(1995)(2005)
不破坏社会主义制度 27 33
坚定不移地加速
向西方式制度推进 12 12
坚定不移地发展经济
中的市场关系，但不
急于实行民主制 18 19
就像现实这样进行
改革 2 3
根本就不应该进行
改革 27 20
不好回答 14 13
在两次调查中都最受支持的观点是，改革不应该超出最初所宣布的目标——社会主义的革新和民主化。而且持这种观点的人十年来由27%增加到33%。这一百分比(尽管“苏维埃原教旨主义者”的人数不断减少)刚好与现在俄共的支持者的百分比相同。
以上说明改革的选择方案的数据可以划分为两大立场。认为应该进行改革、但不要破坏社会主义制度的人和认为根本不应该改革的人总共占54%。如果把第二种方案和第三种方案合并，那么今天支持我国走非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人总共占30%。换句话说，如今在俄罗斯，支持按照社会主义原则和非社会主义原则改革苏联社会的人数之比为1.8: 1。
如果把改革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关于哪种改革方案最合适的观点加以比较，就会看到一种十分有趣的情景。改革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对这些方案的态度明显不同。反对者一致认为，最佳方案是什么都不要做(占50%)，即使要进行改革，也要在现行制度的范围内进行(占35%)。相反，改革的拥护者的观点却不一致: 32%的人认为最好使现行制度现代化，30%的人认为最好向国家监督下的资本主义过渡，还有19%的人主张进行纯粹的自由主义改革。
改革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对应该如何进行改革的看法(%)
应如何进行改革 支持者 反对者
不破坏社会主义制度 32 35
坚定不移地向西方
式的制度推进 19 3
坚定不移地发展经济
中的市场关系，但
不急于实行民主制 30 7
就像现在这样进行
改革 6 一
根本就不应当进行
改革 1 50
不好回答 12 5
可见，即使在今天，改革的支持者内部也没有就实现改革的途径达成一致，更不用说20年前的情况了，而当时这些都是命运攸关的问题，它们关系到我国的未来。
同时还要考虑到，虽然相当多的俄罗斯人主张保留社会主义制度，但他们指的是与“勃列日涅夫式社会主义”截然不同的社会主义。调查表明，这是一种理想的、也可能是乌托邦式的构想，它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优点于一身。这种社会理想模式过去是、现在依然是相当多的俄罗斯人所要求的，社会学研究机构进行的大量调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1980年代末情况发生了变化，就算在苏联实行社会民主主义方案也几乎不可能了。戈尔巴乔夫及其周围的人实际上受到两种激进政治势力的强烈挤压: 一方面是有正统共产主义倾向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有正统自由主义倾向的势力。
哪些人、哪一方面对戈尔巴乔夫的影响最大——俄罗斯人对这一些问题的看法可以反映当时的情况。将近40%的受访者认为，来自激进民主派的压力和来自苏共保守派的压力几乎一样大。
哪一方对戈尔巴乔夫的压力最大？
两方的压力都很大: 39%
不好回答: 26%
急于夺权的激进民主派: 18%
不愿进行深入改革的保守派: 17%
改革的主要事件: 是否要重新评价价值观？
俄罗斯人对待改革的态度，大多与他们对当时在内政和外交方面发生的对国家和世界的发展产生影响的重大事件和进程的看法有关。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人对改革时期发生的大多数事件和进程的总体评价是肯定的。列入调查表的26个重大事件中只有9个得到的大多是否定的评价。
在改革时期的那些受到俄罗斯民众意识肯定的事件和进程中，最突出的是当时苏联领导人的外交倡议以及国家向世界开放。例如，受到肯定的有苏联军队撤出阿富汗(91%)，停止冷战、军备竞赛以及苏联与西方的对抗(88%)，与中国的关系正常化(76%)，柏林倒塌和两德统一(61%)。
在对内政策方面的事件中，引人注意的是与苏联社会民主化进程相关的各种事件。为斯大林镇压的受害者平反，使萨哈罗夫结束流放、重返家乡，放宽苏联公民出境和外国人入境的条件，解除对公开批评高层领导人的禁令，扩大公开性和言论自由，取消书报检查制度，苏维埃代表选举民主化，允许集会和游行示威——这一切得到了60%一85%俄罗斯人的肯定。
俄罗斯人对改革时期重大事件和现象的评价的变化(%)
*苏联军队撤出阿富汗
肯定(1995年)95 (2005年)91
否定(1995年)2 (2005年)3
不好回答(1995年)3 (2005年)6
*停止冷战、军备竞赛以及苏联与西方的对抗
肯定(1995年)86 (2005年)88
否定(1995年)4 (2005年)4
不好回答(1995年)10 (2005年)8
*为斯大林镇压的受害者彻底平反
肯定(1995年)83 (2005年)85
否定(1995年)5 (2005年)5
不好回答(1995)12 (2005年)10
*解除对公开批评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禁令
肯定(1995年)71 (2005年)70
否定(1995年)14 (2005年)11
不好回答(1995年)15(2005年)19
*使萨哈罗夫结束流放、重返家乡。释放政治犯
肯定(1995年)82 (2005年)68
否定(1995年)2 (2005年)4
不好回答(1995年)16(2005年)28
一*扩大公开性和言论自由，取消书报检查
肯定(1995年)67 (2005年)66
否定(1995年)19 (2005年)18
不好回答(1995年)14(2005年)16
*苏维埃代表选举民主化，可以推选若干个候选人
肯定(1995年)67 (2005年)66
否定(1995年)9 (2005年)12
不好回答(1995年)24(2005年)22
*不再干扰西方电台播音
肯定(1995年)63 (2005年)61
否定(1995年)13 (2005年)16
不好回答(1995年)24(2005年)23
*出现合作社
肯定(1995年)44 (2005年)61
否定(1995年)39 (2005年)20
不好回答(1995年)17(2005年)19
*允许游行集会和罢工
肯定(1995年)46 (2005年)60
否定(1995年)34 (2005年)21
不好回答(1995年)20(2005年)19
*让东欧国家自己选择政治和经济发展道路
肯定(1995年)67 (2005年)60
否定(1995年)7 (2005年)14
不好回答(1995年)26(2005年)26
*设立苏联总统职务
肯定(1995年)33 (2005年)58
否定(1995年)32 (2005年)13
不好回答(1995年)35(2005年)29
*教会对国家社会生活的影响加强
肯定(1995年)55 (2005年)55
否定(1995年)15 (2005年)17
不好回答(1995年)30(2005年)28
*在社会主义经济框架内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
肯定(1995年)70 (2005年)55
否定(1995年)9 (2005年)18
不好回答(1995年)21(2005年)27*由劳动集体选举企业领导人
肯定(1995年)73 (2005年)53
否定(1995年)12 (2005年)22
不好回答(1995年)15(2005年)25
列举的第二类事件是那些尚未得到社会一致评价的事件。对这些事件作出肯定性评价的人不足50%。这首先是与苏共有关的一些事件: 多党制的产生，对苏联宪法第六条的修改，即取消苏共在社会上的垄断领导作用。此外，还注关注一个事实，即对许多问题不好回答、对某一事记不清的人数超过了持确定看法的人数。这首先涉及到苏联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的工作和决议，当时举国上下曾密切关注这次大会的工作，而现在68%的受访者对此已经不记得了。属于这类事件的还有公布莫洛托夫一里宾特洛甫协约的秘密文件，当时这个事件在苏联国内外曾引起轩然大波。最后是“纪念”协会的成立，这是改革后期的一大“可怕事件”。
俄罗斯人评价不一的改革事件和进程(%)
*除苏共以外的其他政党和运动的出现，多党制的产生
肯定: 49 否定: 26 不好回答: 25
*反酗酒运动
肯定: 46 否定: 37 不好回答: 17
*对苏联宪法第六条的修改，即取消苏共的领导作用
肯定: 47 否定: 17 不好回答: 36
*苏联最高苏维埃的不等额选举
肯定: 47 否定: 9 不好回答: 44
*公布苏联和德国在1939年划分欧洲势力范围的秘密文件
肯定: 41 否定: 15 不好回答: 44
*“纪念”协会和其他民族主义组织的成立
肯定: 38 否定: 21 不好回答: 41
*设立加盟共和国总统职务
肯定: 26 否定: 22 不好回答: 52
*苏联人民代表大会的工作和决议
肯定: 22 否定: 10 不好回答: 68
通过俄罗斯人对那些褒贬不一的事件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个共同的规律: 在大众意识中，对那些时间跨度大、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的进程和事件的评价相当明确，而那些在1980年代曾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如今已被视为历史插曲的事件开始被遗忘。
但也有一些相反的例子。例如戈尔巴乔夫的反酗酒运动。人们还清楚地记得改革时期大多数居民对这一运动的批评态度。在十年前(1995年)肯定它的人占受访者的26%，而否定它的人占60%。如今给它打上正号的人占46%，打负号的人占37%。考虑到吸毒和酗酒问题都是今天困扰俄罗斯人的主要问题，也许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未完待续)
荀路 2024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