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鲁迅的人,惧鲁迅的人,对鲁迅并不总采取谩骂和攻击的态度,他们还有更巧妙高明的手法在。其实谩骂和攻击,往往是一些十分单纯的小人物的小把戏,对鲁迅所能造成的伤害只是表层的。鲁迅真正的敌人,在生前,是封杀,是禁;在死后,是宣布他使命的完成,是对他文字的阉割、曲解,是瞎吹滥捧——将其弄到云端,完全与现实和普通人的命运分离,让不明所以的后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心生厌恶。

我总感觉我们生活中有两个鲁迅:一个是僵死的,冰冷的,令人厌恶的。他被“伟大领袖”供在神位,立为圣人;或在官方需要“讨伐”牛鬼蛇神的时候缚在一架威震四方充满杀伐之声的战车上,充当整人的“工具”和政治流氓的“打手”。另一个鲁迅仍活着,活在那个被欺辱、被践踏的群体,活在无意间走进他留下的那片密林深处的人的心里。供奉他的人尽量消减他的锋芒,让他和现实保持“一致”,保持“合一”。在心里纪念他的人,则把他视为暗夜中的一盏烛光,波涛里的一座灯塔,任何时候望上一眼,便顿感亲切和温暖。这其中有一个有趣的差别:供奉他的人绝不爱他的文章和思想,甚至万分惧怕活着的人”感染“上他的思想;爱他文章和思想的人,又坚决拒绝供奉他,讨厌把他当偶像玩弄的把戏。这种分裂是自然的,甚至是“命定”的,鲁迅的性质决定了他生前死后的遭遇。

我是渐渐才明白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骂他、恨他、咒他、诬陷他,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从内心惊惧他、从本质上与他相异相斥的人,在他死后要一再地捧他、把他偶像化。鲁迅之所以是鲁迅,而不是一个其他含含糊糊的存在,就在于他爱得太深,恨得也太深,爱得太直白,恨得同样太直白。那些被他指斥的人,可能祖祖辈辈也没有遭受过这般的”大不敬“;那些被他撕下假面的人,可能世世代代也未曾经历过如此的尴尬。鲁迅不是对某一个人表示了不敬,他是对一个族群、对这个族群的精神品格生存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哀怜和憎恶,进行了最无情的口诛笔伐和最大胆放肆的揭露、展示。只要这个族群还在,只要它的精神品格没有改变,生存方式仍在延续,我们就不会听不到围着鲁迅的叫嚷和狂吠。

听说现在有这样一种照相机:一个人穿着衣服照相,照出来的却是裸体。鲁迅恰是在精神的意义上,给中国人拍了裸照。面对这样的裸相,有人疯了似的叫着、骂着、跳着……但这叫、这骂、这跳,也被鲁迅拍了下来,鲁迅之被人憎恶、诅咒,应该是“罪有应得”的。鲁迅的意义就在于,他是第一个系统且较完整地给中国人拍摄精神底片的人。有自省精神的中国人,终于可以从这些底片里了解到自己民族所患疾病的严重程度,并设法进一步探寻病因,从而找出救治的方法来。

首发2000年第4期《雨花》

作者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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