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播放新闻的时候,忽然,老婆在外间像杀呛猪似的急叫了起来:“老头子,快来,快来看呀!”

老头正忙着把白天收来的废品分门别类捆扎起来,听见老婆叫就一边很不耐烦地问着“啥事体大惊小怪的”,一边磨磨蹭蹭地从里屋踱出来。但已迟了一步,新闻刚好播过,现在出现的是一则汽车广告,一辆款式新颖的轿车呼啸而过。

“叫你快点快点,看,都放过了!”老婆不无遗憾地直跺双脚。

“啥猢狲出把戏呀?”

“赵五,刚才赵五出来了。”

“赵五?”老头一怔,“赵五不是在吃官司吗?”

“他逃出来了,现在警察正要追他呢!”

“逃出来了?”老头疑惑地看看老婆,“你会不会看花了老眼?”

“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他!”

“真的?”

“还有说新闻的也明明白白地说着赵五赵五的,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真的?”老头仍一脸疑惑。

“我吃饱了没事做,和你编瞎话、寻开心?”老婆仍后悔不迭地喋喋不休,“叫你快点快点,你就像大姑娘上轿,一步三回头。这不……”

“你急个什么呀?反正晚间新闻等会还要重播的。是真是假,到时候再一起看个究竟嘛!”

老婆即恍然大悟:“对对,等会重播时,你再看!”

说完,老婆开大电视音量,老头也干脆不去打理那些破烂了。老夫妻俩就坐在外间那只捡来的破沙发上,瞪大双眼,耐着性子等着重播晚间新闻了。

赵五是老夫妻俩在走街串巷收破烂时认识的。那天黄昏,老夫妻俩刚骑着堆了满满一车旧报纸废纸板的三轮收工回家,盯屁股就跟进了这个赵五。一进门,就问老头说,废金属收不收?老头知道生意来了,就连忙说收的收的,什么都收的。于是,双方大约谈了个收购价后,赵五就折身从后面的助动车上搬下一个长长的蛇皮袋,重重地扔到老头面前,让老头过磅。

老头拆开蛇皮袋一看,心里直嘀咕,因为蛇皮袋里装的是几十根巴掌宽、一指厚、一端尖尖的铁皮板。老头有经验,一看,就知道这是从哪个有钱人家的护栅栏上拆下来的。因为这些铁栅栏板上喷着的绿颜色,还新鲜着呢。老头就有点不敢收,只怕是赃物,就认真地把面前的赵五打量了一番。

说实话,面前的赵五,并不像小偷强盗,虽说长得人高马大,但面孔和善,一点也没有小偷强盗所有的那种贼溜相与凶杀气。特别是当时他还穿着一套黄绿颜色相间的迷彩服,乍一看,还真像一个特警呢。所以,老头略一思忖后,就收下了这捆废铁片。那赵五不知是年轻没经验,还是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秉性,反正,老头在过磅时,他就笑咪咪地站在那里,不像其他人那样,脱空了两眼盯着磅秤铢锱必较;老头把钱给他时,他也连数也不数,就一把接过塞在了口袋里,临走时居然还对老头老婆说了声“谢谢”。

就这样,赵五给老头老婆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就此开始,赵五就成了老头老婆的供应商,隔三差五,给老头老婆送来一些不知从哪搞来的废铜烂铁。

一年半载下来,老头老婆与赵五不但成了生意上的友好合作伙伴,还成为了好朋友。闲聊中,老头老婆得知赵五结过婚,在乡下家里,有个几岁的儿子,还有一双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小的老父母。而且他确实当过兵,还是特种兵,只因为没钱,所以没爬上去,只当了两年兵,就复员了。复员后,就一个人来到这县级市,到处找工作,而且几乎什么工作都干过了,又不知什么原因,都没干长,最后就也干上了收破烂这个营生……

老头老婆之所以能与赵五谈得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俩也曾有一个假如活着也与赵五同龄的儿子。令他们后来一提起就肝肠寸断的是,他们的儿子那年得了一场要命的白血病,因为没钱治,早早地离开了他们。所以他们见到赵五,就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那个苦命的儿子,就与赵五有了一层格外的亲近感。

去年底,赵五找到老头老婆,红着眼圈憋闷了半天,忽地提出要向老头老婆借五万元钱。原来他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急需用钱换命。一听这话,老头老婆就立即想到了自己那个因病无钱治疗而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儿子,就立即同病相怜,心酸得双双老泪婆娑了。这几年,老头老婆苦打苦熬地积攒下了一些钱,所以,老头老婆连商量一下都没有,就马上从屋旮旯的那个墙洞里掏出了他们所有的积攒。遗憾的是,他俩的全部家当只有四万多一点,凑不满赵五要的那个数目,就只好去掉零头,把四万元整借给了赵五。赵五接过钱,当即就向他俩跪下了,还一笔一划地写了张借条。

然而,老头老婆做梦也没有想到,至多事隔半月,赵五就出事了,他居然在抢劫停泊在路边的一辆豪华轿车时,把车中的一对男女都杀了!幸好警方出警及时,仍被人家给捉拿归了案。当时,电视、报纸都发表了这条震惊全城的新闻。

赵五事发时,老婆首先想到的是她们的四万元,而老头想到的却是那对男女该杀不该杀。报纸上说,那男的是一个大官,那女的是他的姘头。当时,他俩正在车中做那男女苟合的事。赵五还以为车内没人,撬开车门后,就被他俩发现了。为了车内的钱财,赵五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急着要报警的他俩都杀了。没想到别墅前装的监控,把他作案的一幕给全部记录了下来。就这样,赵五就稀里糊涂地落入了法网。

老头老婆都清楚,杀人是要抵命的,何况赵五一下子就杀了两个人。他这回的死罪是敲钉弯脚的。赵五死定了,那他们借给赵五的四万元,也就这辈子也别指望他会归还了。这笔钱,可是老头老婆起早摸黑、栉风沐雨、走街串巷、一分一角的挣来的呀!他俩还指望着用它以防不测与安度晚年呢!为此,老婆又冤又肉痛,哭了好几天。老头嘴上不说,心里自也不舍得。要不是老头后来说出了“譬如当我生了一场大病用掉的”的急话,老婆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想开呢。

闲话就不多说了。只说老头听说电视新闻上有赵五越狱的新闻后,就再也没心思鼓捣那些破烂了,就一本正经地坐在老婆一边,拎空了双眼直往电视荧屏上扎。经过漫长而又焦急的等待后,老头与老婆终于等到了这一幕,晚间新闻重播时,荧屏上不但当真出现了赵五的人头像,还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嗒嗒嗒”地打出了一份通缉令。大体意思是:赵五,男,1985年出生,操××口音;2010年×月×日,越狱潜逃……发现举报者,奖励人民币一万元;活捉者,奖励人民币五万元……

老婆见了,又吭吃吭吃地呜咽了起来。老头知道,她又触景生情,想起了那冤哉枉也的四万元。老头就转移大方向,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分析道,“这小子本事大着呢,在部队时得过什么五项全能的,几十层楼,一眨眼睛就爬上去了。被他逃出监牢,不奇怪……”

“可他还欠我们四万元钞票呢!”

“又来了,四万四万,你一天到晚就是想着那四万元。”

“怎么不想?这是我们一年到头的血汗钱呀!”

“那你去向人家要呀,真是的!”老头终于不耐烦了,气呼呼地站起身,又折向里屋打理那批破烂去了。

老婆被老头呛得两眼翻白,更加委屈了,哭泣的声音更大了,时间也更持久了。

老头被老婆哭得心烦,正要再出去抢白几句,忽听老婆突然不哭了,紧接着是一只碗掉在地下摔碎的声音。老头闻声,起身走到外间看个究竟,只一看,也愣住了——

但见外屋里,木桩子似的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刚在电视中见到的赵五!

一时间,小屋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下的声音也听得见。

“大伯大妈,你们不认识我了?”还是赵五打破了沉闷,一边笑着问道,一边随手紧紧关上了屋门。

“你、你怎么、怎么现在、现在……”紧张或突兀,使老头一时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老婆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浑身像筛糠似的,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越狱了。逃出来了。”赵五依然无事人一般地轻声笑着,一边自搬凳子自落座,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怎么?刚才你们没看新闻?”

这时,老头已镇静了下来,他一边点点头,顺势坐在了赵五的面前,一边示意老婆为赵五沏茶倒水,话语也利索了不少:“你好胆大,满世界正在抓你呢,你还敢到这里来?”

“我逃出来,就是专门来看望你们的。”赵五搔搔头,实话实说道,“因为我还欠着你们俩老四万大洋呢!”

“小伙子呀,你怎么会去杀人的呀?你这一来,可就坑苦了我俩啦。”老婆一边呜咽着,一边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

“噜嗦!”老头立即挺大男子似的一声喝,制止了老婆的话头,然后坏笑着问赵五,“看来,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赵五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但半天了,就是没有分文往外掏。

“你饿了吧?”老头知道一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是拿不出分文来的,就无奈地叹口气,不无关心地问道。

赵五点点头:“逃出来也有几天了,粒米未沾,确实早饿了呢。”

“那就吃点吧。”老头掀开桌上遮着的报纸,亮出里面几碗残菜剩羹。

赵五果真饿坏了,先狼吞虎咽地扒下了一碗剩饭,然后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环顾着左右站立的老头老婆问道:“大伯大妈,你们不也吃点?”

“我们都早吃过了。”

“再吃点吧。看,这里还有酒呢。”说着,赵五从桌上拿起一瓶加饭酒,往一只碗里斟了半碗,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头面前,“大伯,我敬您一杯。”

“唉!”老头苦笑着摇摇头,把碗推到赵五的面前,“还是你喝吧。吃饱了,喝足了,就……”

“我这有。你这酒,我喝不惯。”赵五打断了老头的话头,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胸前掏出一瓶白酒,咬掉瓶盖,握着就往老头面前的酒碗上一碰,“大伯,来,干杯!”话音刚落,他就把瓶嘴塞在嘴中,大大地喝了一口。

趁这当儿,老头看得分明,这是一瓶53度的高梁!老头苦笑笑,只得端起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于是,一老一少,竟杯来碗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上了。

一边的老婆见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又急又慌,双手直往围裙上擦,不知怎么才好。好一会,她蓦地想起了什么,拾起了刚才老头没说完的那句话残头:“小赵,你吃饱了,喝好了,就赶快走人吧……”

“大妈大伯,你们放心,我不会害你们的。”赵五又猛地灌了一大口,咧了咧嘴道,“我吃饱了,喝好了,肯定要走的。我知道的,窝藏在逃犯,是犯法的,要拖累你们连坐的……”

老婆本来还不懂,现在被赵五这么一说,刚缓过颜色的脸又吓得变白了。老头懂的,但他起先不想把实情告诉老婆,怕吓着了她。想不到赵五却先说了出来,还是吓着了老婆。所以,他不无嗔怪地瞪了赵五一眼,赌气似的往碗里倒了半碗加饭酒,端起,对着赵五一伸:“干杯!”

“干杯!”赵五见状,兴致更高了,抓起酒瓶,直直插进嘴中,“咕咚咕呼”就是几大口,眼看着大半瓶53度就下去了。直看得老头老婆面面相觑,两眼定定发愣。

“五万?嗬嗬,想不到我临死,还值这么多钱呢!”赵五显然喝多了,舌头也肿了,话也没遮拦了,“大伯大妈,我还欠你们四万元呢!你们就不想挣这五万元?我赵五决不会怪罪你们的……”

“小赵,你喝多了是吧?”老头被赵五一句点中心事,不由像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似的,慌得连老脸都挣红了。说实话,从赵五刚进屋那一刻起,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他明白,这仅是幻想!光凭自己这把老骨头,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也决不是人家特种兵的对手!

“举报,就一万;抓住,可得五万呢!嗬嗬!”赵五似在提醒老头老婆,又像在自言自语,脸上啼笑皆非,两眼中布满了红红的血丝。说着,又要举起酒瓶往嘴边送。

眼见赵五醉了,老婆连忙心疼地上前阻止:“孩子,不能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谢谢大妈。”赵五神思恍惚,眼中一片晶莹,“你们的救命钱,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赵五就是到了阎王那边,也永远不会忘记的。”说着就激动了起来,不顾老婆的劝阻,执着把瓶中最后一小半酒,全部倒在了嘴巴里。然后一松手,头一沉,就趴在了桌子上。

夜深了,赵五终于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了。他整个上半身趴在桌子上,耳听着就鼾声如雷似的,一阵响一阵了。这时,隐埋在老头心底的那个念头,再度被唤醒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赵五,一根接一根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劣质的烟味呛得一边的老婆连连咳嗽。

大概在连抽了三支烟以后,老头才猛地一摔烟蒂,站了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这时,一边的老婆见状,总算明白过来了,她惊喜而又惶恐地望着老头,用眼睛问:报警吗?

老头痛苦地点点头。然后用充满怜爱的目光注视着趴在桌上的赵五,一步一回头地走到了屋子外……

不一会,几个全副武装的刑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头老婆的出租屋里,轻而易举地把一副锃亮的手铐,套上了仍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赵五的双手腕上。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但见手铐刚“喀嚓”一声上锁,赵五就醒了,他不但一点也不见挣扎,甚至还似乎冲着面前的警察龇着牙齿笑了笑。

“跟我们走吧!”为首的警察威严地喝令道。

赵五顺从地站了起来,转身跟着人家就走。

临出门时,赵五又蓦地站住了。他转过身,向着身后呆如木鸡般地站着的老头与老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直笑得老头与老婆羞愧满面,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

警察们都带着赵五走了好一会了,老头与老婆还像一对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久久无语。忽然,老头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蓦地惊醒了,一把抓起那只高梁酒瓶,凑到鼻前闻了闻,又把瓶嘴直直地插在嘴里吮了吮。然而,只一闻一吮,他便什么都明白了,顿时,两汪混浊的老泪夺眶而出。

一边的老婆见了,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老头终于呜咽出了声:“他这是专门越狱,存心来还钱的呀……”

“存心?”老婆悟出了什么,接过酒瓶,也学着老头的样,把瓶嘴直直地插到嘴巴里,吧咂了几下。终于,老婆也什么都明白了,两汪老泪也盈出了两眼眶,“天,原来,都是白开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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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雄,男,1954年出。供职苏州市相城区交通战备办公室,任职副主任。现为中国作协江苏分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

自1979年在江苏省《少年文艺》丛刊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蝉鸣声声》后,已发表近百篇(部)少年儿童小说与故事,有小说《小竹郎》、《少年无悔》、《看瓜少年》等十多篇作品在多种奖项活动中获奖与多种版本中入选。30多年来,共发表与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一千多万字,其中出版散文集《天堂风情》、中篇小说集《泪洒早晨》、短篇故事集《三十六计故事新编》、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黑车调查》、《宋庆龄与她的三个女佣》、《宋庆龄与她的卫士长》、《宋庆龄与她的秘书们》、《宋庆龄与她的生活侍从》、长篇历史小说《上海的豪门红颜》、《蒋介石与他的侧室姚阿巧》、《解密沙家浜》等14部专著,有长篇小说《黑枭红颜》在湖北省文联《今古传奇》杂志2003年度举办的“十万元征长篇小说”活动中获一等奖”,《江河生死行》获第三届中国故事节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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