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农/思想坦克 2022年7月1日

书名:《余英时评政治现实》
作者:余英时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时间:2022年5月

不打算全面性的评论《余英时评政治现实》,而是谈一个概念,且先从一则往事开始。

确切时间已记不得,但大概是96年台海导弹危机之前,“时报文教基金会”邀请余英时先生至报社八楼办了场演讲,讲题我也忘了,大意就是评析天安门事件后的中共动向。众人皆知余先生一生反共,他骂起中共是绝不留情,在该次演讲中,余先生痛斥中国共产党是“满洲党”,我祇见站在我身旁不远的中时创办人余纪忠先生,双手交叉于胸前,头抬得高高,他对余英时的不以为然溢于言表。

我倒不认为余老闆纯粹是媚共——虽然90年代以后,整个中时报系对中共政权的批判少之又少,透露出余老闆想西进的野望,阻却了民主优位的奠基。我思考的是一整个四九年后移民来台的前后世代,到了90年代本土意识崛起后,他们之中不少人陷入返祖危机。余老闆如此,自由宪政捍卫者胡佛亦然,再年轻一些的所谓开明学者、文化知识人也逃不掉此一紧箍束缚。这种返祖现象于今犹烈,何以致之?除了传统民族主义的召唤,也该有个更鲜明的诠解才是。

“羡憎交织”是大一统人士的共病

思绪再让我回到1996年台海危机前后的言论天地。余英时先生当时先后给予《中国时报》两篇长文极力解析中共政权的思邪走偏。先是〈飞弹下的选举——民主与民族主义之间〉给了“时论广场”,两个月后局势平抚,他给了“人间副刊”一篇更长的〈海峡危机今昔谈——一个民族主义的解读〉,两篇都深刻剖析中共政权的民族主义,而其中贯以一个极具意义的概念——“羡憎交织”(ressentiment),由于后文系由我经手编辑,特别有感、殊值一谈。

按余英时先生的说法,“羡憎交织”系源于尼采的思想概念,意指企羡和憎恨的心理交织在一起而又长期受到压制,不能痛快地表达出来。当代社会学家格林菲德(Liah Greenfeld)借用来研究当代民族主义,认为上述那种心理是“落后民族对于先进民族的典型反应。落后民族自觉它的地位应该和先进民族是完全平等的,但在现实中却高下悬殊,因此一方面效法先进而好像永远追不上。另一方面则滋长着憎恨先进的情绪而想打倒它。”

在余先生笔下,俄、德是极好的实例。而“中国人一向以‘天朝’自居,但百余年来却受尽各‘先进国家’的欺压。…‘羡憎交织’的民族情绪使不少中国人期待中国变成帝国主义式的强国,在国际上耀武扬威,为自己吐一口气,这是‘羡’的情绪的表现。他们更愿意看见中国用武力打败西方强国。所以中共参加韩战,和美国展然打得相持不下,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并以为中国的强大已得到了证明。这是‘憎’的发泄。”看看去年(2021)中国拍制《长津湖》的用意,完全符合余先生的指涉。

这种“羡憎交织”心理和一般亚、拉、非第三世界标榜的反殖反帝不一样,因为后者祇有平等、安居的渴望,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野望雄心。祇有像中国、俄罗斯、德国、土耳其、伊朗这些曾有过帝国荣光的今之“哀怨国度”才可能酝酿出呛辣够劲的“羡憎交织”。

当余英时先生在90年代中期提出这种解析,确实激怒了渴慕富国强兵、重振中华的所有大一统人士,当时的新党红人朱高正就让其助理林深靖携其手稿至“人间副刊”办公室试图踢馆,遭“人间副刊”见拒后,就以〈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为题转登于《历史》月刊。朱文大意就是余先生观点尽是摭拾西方、美化台独、丑诋中国。我也相信余先生这两篇宏文的确触怒了中时余老闆,据说他就此下了道指令——尔今尔后不再邀余英时文章。以致直到2002年4月余老闆过世,我们方才邀余英时写悼文。

也许,在90年代中期中共政权尚属韬光养晦,其军经实力完全无法与美国相颉颃的条件下,“羡憎交织”的说法会予人过苛感受,且欠缺各种后设的排比。但余先生谈的是本质,是综观中共历史与剖解同情中共者心态所得出的病症说明。结果20年后看看如今习近平治下的中国,什么战狼外交、小粉红肆虐、一带一路、强控回藏、镇压香港、兵陈南海、紧束台湾……,俱属“羡憎交织”的八方箭射。再次回顾余先生当日的谠论,祇能惊歎是先知之言。

学识之外,更得保持清醒心灵

余先生作为鸿儒,论史谈经大概没多少人有意见;但由于他坚定反共,所以他的现实论政文章就会招惹太多褒贬,且随着“中国崛起”的滔天巨浪,余先生在被贴上“反华仇华势力急先锋”、“充当台湾当局领导人的教头”之余,恐怕更多已附和中共政权的人士会讥他“反共过激”、“反共无用论”。但这些附共成员似乎遗忘了30年代西方不少大知识菁英、文化雅士齐心歌诵独裁、弃置民主的往事,以致今日一步步牢贴于“羡憎交织”的牌位,逐次走向为专制服务的永劫回归而不觉。

“羡憎交织”结合中共“党天下”思惟,对内专制、对外张扬,这些都是余先生论述中共政权与领导人的根本题旨。由于直指核心,使得余先生的观点如滚石般鲜活,一点也没过激、过时问题。更重要的是,余先生考察中国历史得证,知识人就是在抵抗与驯化之间作选择,余先生以其言教身教告诉了世人,祇要无欲、头脑清明,站在抵抗专制一方是绝对可能的。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