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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着成都疾行,昼夜不停。累了,下车活动筋骨;困了,就坐在车里睡。沿途新增加了不少检查站,凡是进藏的,严加盘查。对待出藏的,则要宽松多了,通常随便瞄上一眼,就挥手放行。

这天中午时分,在加油站加满汽油,我把车开上公路,正要加速,突然听到一声火车鸣笛般刺耳的喇叭声,我吃了一惊,只见前方出现了一辆草绿色军用卡车,头戴军帽的驾驶员身边坐着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手持对讲机,一张大嘴巴时开时合,看似在发号施令。卡车越接近我,喇叭声响得越厉害,显然是要我让开道路。我大为不满,却又没法硬抗,只能把车靠路边停下。军车疾驰而过,紧跟着的,是一支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车队。每辆车的车厢用帆布篷罩着,从车后可以看见里面坐着几排士兵。一张张年轻而严峻的脸,钢盔闪着寒光,钢枪斜靠在肩头,一派杀气腾腾。

我在心里默数,足有五十五辆!军车刚过完,阿塔打开车窗,冲着最后一辆车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我扭头去问她:你在说什么呀?阿塔回答:我在诅咒这些人。我就问:诅咒什么来着?阿塔说:诅咒他们来世都变成鳄鱼。我沉默了,握住她的手。张哥,阿塔心绪纷繁,脸色苍白。阿爸,阿妈,不会有事吧?我自信地说:绝对不会,他们又没参加示威活动。

那,吐丹次仁呢,奇加呢,还有、还有……,阿塔说不下去了。

过了好一阵,我才说:阿塔,我们帮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他们。我只求能和你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远离政治,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阿塔眼望车窗外,看上去心不在焉。

你在听我说吗?我问。

我在听,张哥。阿塔回首勉强一笑。

你愿意听我的吗?我又问。

我听你的,张哥。阿塔微微低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说:我们藏人真难啊。

27

阿塔不再谈论家乡正在发生的事,静静地看着车窗外。汽车沿着大渡河疾驰,阿塔哼起了歌,很像来时在大渡河边她唱的那支歌,不同的是,忧郁的情调里,透着哀怨、悲凉。

忽然她扭过头问我: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目视前方不经意地说:什么地方呀?阿塔叫起来:才几天工夫你就忘了,我要生气啦!边说,边盯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我恍然大悟连忙声明:我可没忘!又夸奖说:那天是夜晚,根本看不清周围的地形地貌,你居然还能认出来,好厉害哦!

这时就听嘟嘟两声,阿塔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她赶紧去看,好像盼望已久。很快阿塔失望地把手机放下。我问:谁发来的?阿塔没好气地说:“四川移动”欢迎你。每个进入四川的人的手机,都会自动收到这样的问候短信。

你好像在等谁的电话?我问。

还能有谁嘛,我哥。阿塔的话音里夹着几分焦急:我已经给他打过三次电话,只听着铃响,却没人接。烦死人了!

他肯定在忙事,我安慰说,你再等等看。

阿塔嘴里应着,到底没忍住,当车穿过二郎山隧道后,她又开始拨打。因为下山的路陡峭,我的精力都集中在开车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警觉到阿塔不出声了,偏过头一瞅,她正在悄悄抹泪。我急煎煎地问:怎么了?阿塔的嘴唇嚅动了半天才说:我哥,他出事了。我大惊:你是说,嘎登被抓了?阿塔慌乱地点了下头说:手机已经关掉,可他,从来都是24小时昼夜开机。

我看到路边有“农家乐”。在这里吃午饭吧。我边说边就把车开进去。叫服务员拿菜单时,我对阿塔说:嘎登不会有事的,你就别瞎猜了,他做过政府官员,这些年又活跃在生意场上,他懂得怎样左右逢源,不可能头脑发热,轻举妄动,像吐丹次仁似的莽撞。

我点了些凉菜热菜。阿塔说:我要喝酒。就加了瓶青稞酒,给阿塔斟上一杯。因为开车,我只能以水代酒。你不了解我哥,阿塔喝下一大口说:只要拿定了主意,他什么都可以不顾。还记得我对你提过,当年我哥辞职的事。他谁也没通知,突然就辞职了,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可理喻,我摆动着头说,做政府官员的好处谁不清楚,你们村里能进县政府工作的人,估计就没几个。

只有我哥一人。阿塔用手攥住酒杯说:当他接到通知去上班时,议论的可多了。羡慕他的,想找他帮忙的。也有骂的,说他为汉人做事,是假藏人。我哥很坦然,在大学读书时,他就立志要为改善藏人的生活条件做点事。他认为这份工作能帮助他实现理想。

我不禁笑起来:没戏,注定要失望。做记者以前,我在政府部门呆过,上班就是一杯茶,一份报,一个电话聊半天。上级来了吃吃喝喝,下基层也是吃吃喝喝。过不了两年你就成了吃吃喝喝的废物。人人关心的是往上爬,每个职务都明码标价,送钱还不够,还要有关系有靠山。

哎,一个样。阿塔喝尽了杯里的酒,脸透出红晕。别看我哥当时表面风光,实际上他格格不入,日子难熬。还有糟糕的,什么都是汉人官员说了算,藏人官员不仅没权,随时还得向汉人官员表忠心。上班时不允许穿藏装,互相交谈只能讲汉语。我哥曾向县委书记建议,既然宣称政府是为藏族老百姓服务的,作为官员就应该讲藏语。书记指责他“有藏人情结,有民族情绪”。这是一种针对藏族官员的警告,通常意味着你可能不再被信任、重用。所有这些我哥都忍受了,他还没放弃为藏人做点事的初衷。

我又给阿塔斟满酒。终于有一次,我哥忍无可忍了。阿塔一口喝光,然后说:县政府召开“揭批达赖分裂集团”大会,要求人人写声讨书。我哥装病躲过了。会后有人找他,说西藏电视台正在采访,县委宣传部已经拟好稿子,其中有一段“反对达赖集团,感谢共产党”的话,县委书记亲自点名要我哥背下来,然后面对摄像机大声说出。我哥找了个借口婉拒,来人威胁说:你还想不想要饭碗?我哥当即辞职。

我夹了几片肉放进阿塔碗里,边说:像嘎登这样的性格,弃政从商是走对了路。藏人官员们除了忍气吞声,有几个敢违反县委书记命令的?阿塔马上说:如果是我,也会辞职的。我提醒说:你要嘎登注意,有可能他已经上了当局的黑名单。阿塔显得有些意外:不会吧,没那么严重。我皱了皱眉头:怎么突然间你又像个小孩子,别忘了藏在暗处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所以呢,我才要你……不等我说完,阿塔就学着我的口气替我说了:远离政治,越远越好。

我嘿嘿地笑着,刚想再说点什么,忽听嘟嘟两响,阿塔瞟了一眼搁在桌上的手机,一把抓到手:我哥来的!她看完后递过来要我看,屏幕上简短两句话:等我的电话。不要回你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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