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阿钟和阿钟的诗

Ahzhong1

粗粗算来,与阿钟已有二十年的交往,读阿钟的诗,也有了二十年时间。

二十年,对任何人都是一段不短的历史,对一个诗人,那足够其成长成熟了,无论他从那一个年龄段起步。如果再不成熟,那只能怨上天没有给予足够的养分和机缘。当然,自己也不能免责,那就是选错了职业,或更可能是选错了业余爱好,因为,据我所知,至少在中文世界,现时以写诗为业已不太可能谋生,尽管大陆经济的暴发已令诗人之外的许多人膨胀到不知东西南北。

里纪正确地指出,阿钟写于九十年代中期的组诗《昏暗,我一生的主题》有其独特的重要性。无庸置疑,阿钟自己也极其重视这组诗。

重视之证明一,阿钟将这组诗打字印成小册,虽然只是薄薄几页,还特地做了一张封面;其二,阿钟将这小册郑重其事地坚决地送人。

我也被郑重其事地赠送了这一本薄薄的诗册,这还是我与阿钟相识不久的事,素白封面上,阿钟写下一行潇洒的钢笔字,请我欣赏。

我接过小册,“昏暗”,是的,昏暗,与诗人与诗人所身处背景极其切合。

诗人孤身独处,仄居在上海虹口老城区唐山路公平路路口的一个暗室内,室内不见阳光,只有一个朝北开向天井的小窗,大白天也靠灯光取亮。诗人的脸色晦暗,像是许多天没洗过脸似的,脸上纵向的痕线将一张脸拉得很长,显见生活的累赘。昏暗的背景中,惟有诗人的眼睛特别,虽然戴的是一副再平常不过的白镜框白片近视镜,却不时闪出冷竣的光。

每天早晨

只有风吹拍我的衣衫

只有这个夜晚还和从前一样真挚

那些为我启程的风风雨雨

给我的梦境带来光明

阳光在我身后一阵一阵地飘远

……

我看到时间的光芒成为碎片

血痕的召唤中我的灵魂

我无法逃脱这里

面对远方

祈求我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重新升起

眼睛的光,潇洒的一笔字,逼仄的境遇中却面对远方,在召唤灵魂、祈求灵魂的升起,这应该是一个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基本品格。

其时,我欣赏诗的范围有限,读得多的是北岛、舒婷等人的朦胧诗,并热烈地介绍给学生。我的用意不仅仅在诗,主要将“我不相信”,“我站起来了,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推下去”(舒婷诗句,可能个别词有误)用以启发推导学生。这样的教学我干了差不多十年,直到学生逐渐减少并终于一个不剩地离我离诗而去。

朦胧诗的意象所含有的意念,对我不具有思想意义,当时的我已通过其他曲折的途径站立了起来;但朦胧诗以及同时出现的“星星画展”于我却具有极大的情感意义,使我感到温暖,感到充实,有同类在远方呼应在趋向同一个方向,我再不会感到孤独。

阿钟的感受肯定不同于我,没办法,年龄差距,四五十岁的人,相差个五六岁看不出什么,二十多岁的青年,五六岁之差简直就隔一个时代。我不写诗,我看重的只是朦胧诗中表达的思想意念情感,阿钟学诗写诗,朦胧诗则是他学诗写诗的起步:

黄昏的岸上

我在句子之间垂钓

看水

或不看水

一次约会便改变了我的行期

黄昏的岸上

我阻止了一种贫困的想法

水鸟的栖息处

阳光深处的水面上

鸟羽在我的思绪中飞扬

我用什么告诉你

关于黎明的消息

关于神授的安排

关于命运之间的

以及时间的真谛

于是句子之间又有了一种警惕

当我把手伸出来

手到之处

便只有空空洞洞

阿钟早期的诗,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简单,不单调,明朗,不浅薄,从中明显可见阿钟心仪的“朦胧诗”的痕迹。

不过,老实说,阿钟所集中咏叹的个体的主题,我当时是不关心不注意的,我关注的是更宏大也可说更空泛的东西。既然不关注诗,那就谈谈当年阿钟的生活吧。

在有些事情上,我常常糊涂到令人难以置信,比如,我与阿钟交往多时,我竟没注意他究竟伤残了几条腿,尽管人的腿总共只有两条。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一位只有一条健康的腿的朋友如何如何。有朋友问我,你这是指谁?我答阿钟呀!朋友大笑:你是用小说写法,还是连阿钟伤残几条腿都不知道?他两条腿都残!按你的说法,那就是连一条健康的腿也没有。

哦,这也会弄错?真是惭愧。

我只能自解,这就是,与阿钟见面谈话,如果不包含大幅度身体动作,他的谈吐他的看法,与他谈话的愉快,就很容易或根本不会想起他的伤残。而我与阿钟的交往,最多的就是坐着抽烟喝茶喝酒谈话嘛!

有朋友看到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美文,立刻想推荐给阿钟,我就想不起。顺便说说,韩少功对史文评价奇高,说是这一年(指史文发表当年)即便所有文学作品都没有,也是个丰年。史铁生文章好不好,与他残疾不残疾无关,史文好,放在所有作家中评价也是好文。同样,女作家文章好,与其性别无关,与男作家放在一起评价也是好文章才是真的好文章。我自认,我所持标准更公正,也更“政治正确”。同样,阿钟的诗好不好,与他残疾不残疾无关。

与评价无关,与阿钟的躯体生活却息息相关,时时事事相关。两年前,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阿钟电话,说是请我喝酒,人就在我所居住区域的附近。我不知怎么回事,急急骑车过去,在一条人生鼎沸,汽车、自行车、行人齐头双向并进乱到已不能再乱的小街旁的大排档的一张小桌子旁,阿钟端坐着。来这里干什么?治病。治什么病?治腿。我有点吃惊,自小就落下的腿疾,过了四十多年,还能治?江湖医生要有怎样的神通?阿钟正色告我,打针已有一段时间,两腿已开始发热,言下不胜希望,似大愈在即。我暗自感叹,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有信心,天下有什么事不敢想不能试不会去做的呀!

当然,从此以后从这条街上阿钟再也没来过电话,我没问,不问亦可知,我的失望与他的失望不可比,虽然同样是失望。

有几年时间,我经常光顾阿钟那间昏暗的小屋。

现在回想,阿钟的小屋确是小,屋内除一桌一橱两三凳外,一张大床占了屋内近一半地方。在此需说明,这个小屋的结构设施虽不好,但若以当年上海人的居住条件来说,阿钟一人独占一屋,几可称得上豪华。一人独处,谈话可不受干扰,这是我喜欢去的原因之一。

我去,阿钟有两个动作是必做的,一是用一根长长的竹杆将一扇将及屋顶的天窗捅开,以便我们抽烟时不致被自己的烟雾呛倒,还有一个动作就是用塑料袋替我装上要带走的书刊。塑料袋是买各色物品带回的,阿钟将其一一捋平,整齐地挂在近门一个窗钩上。这一动作我是自阿钟处看到,现时成了我自己的习惯。

阿钟独居,并不寂寞,生活清苦,却不乏欢乐。阿钟朋友多,天南海北都有且是各色人等,我不期然而遇的就有贵州、广东、北京来的。小屋局促,两个人谈话正好,三个人就有点转不开身,于是两个来客中常有一人避开,以使小屋谈话能继续下去。有一次我去,屋内已有一外地朋友在,这位年轻朋友立刻起身,整整衣物,气宇轩昂地往杨浦大桥大步而去。也就这样,阿钟的朋友中似乎很少交叉,他的朋友很少能成为我的朋友,怪只怪,当年的居住条件使然呵。

有好多年,阿钟没有稳定的收入,他的生活完全自理,不固定依靠任何人,可就凭这点不稳定的收入,居然也过下来了。我很是佩服,佩服他在如此情境下诗情不减,尤其佩服他在洋溢诗情的背后仍持有精细的头脑,精打细算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并始终维持着接待南来北往的各路朋友。

我去阿钟处不纯是交往,其间还有工作。对,工作,这是阿钟喜欢的朴素的词,以后他参与办的有份刊物就叫《工作》。

我请阿钟做的工作是发行,其时深圳在办《街道》杂志,创刊词用的口气很大,比附华尔街、中英街什么的,刊物办下来的风格就是里纪概括的“大俗大雅”,据说口碑还不错。我除了写稿,还为杂志做点组稿和发行的事。刊物无正式刊号,我只能将发行委托给阿钟。“发行”这个词可能大了点,实际就是请阿钟去小书亭、书摊联系寄售。委托给阿钟有两个原因,一是可有点收入,尽管这个收入从来就没正常过,时断是续,滴滴答答,根本无法指望,无法成为持续的激励机制;二是阿钟有辆残疾人专用的机动车。

由于诸多原因,发行不太成功或很不成功,这不怪阿钟,就是杂志所在的深圳也不太成功。不成功,自然收入更没保障,不仅阿钟的收入没保障,就是我写稿的也不正常。

阿钟不能指望发行,却可以指望自己的机车,机车可载客,来往于车站码头,穿行于大街小巷,其时上海还没有太多汽车,出租也不多,机车正常跑的话,维持生活应该是富足的。我们聚会常常将及午夜,阿钟送过我几次,临别,望着他在昏黄路灯下疾驰而去的背影,我忍不住想,如此奔波,对于写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穿街而过,不休的吵闹声,在我的头脑里翻腾”。“听——机器的魔鬼的哭闹,夜的鼻息在我的胸膈间吐纳,女人在交媾之后的沉酣,我饥饿的慌乱心律。黄色的灯光使我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使印在纸上的神话变得更加亲切,使上帝与魔鬼和合,使夜色中的下体呈露,使行人匿其行迹,使你我遥相应合的意念顷刻止息!”

这些诗,应该与阿钟夜晚的机车出行有关。昏暗的主题,夜行的机车,一张拉长的脸迎着狂风,夜晚,上海的大街上飞驰着一位诗人,这至少是一个好景致,也是一首诗的好题目。

我在等待,我自己的傍晚。

我在翻检,命运的记录。

我对春天已经厌倦。

树叶注定在我背后绿成一片。

我感受着死亡下面的暗伤。

水的印迹正缓慢地向我涌来。

可是我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天空。

这不是一首诗,是我从阿钟诗中一首摘一句的罗列。如果引人误解的话,那我就是在开重复的玩笑了。民国时期,作家邱东平将一本书的目录句子分行抄录寄给一杂志,编辑大为赞赏,立刻发表,并推许为现代诗精品。邱东平告知聂绀弩,两人在房里暴笑如雷。

尽管阿钟这些诗句作为一首来读也不错,但我摘抄是为介绍阿钟的诗的主题。阿钟的诗写的是自己,写感受,写思绪,写飘忽不定的情怀,写自己在努力确定个人在世上的生存地位:

我扛着命运在河流上奔跑

我扛着命运在死亡的头上奔跑

我扛着命运在神秘的田野里奔跑

我扛着命运在威严的时代里流浪

我扛着命运在昏睡中流浪

阿钟怒睁着双眼询问,询问生活人生存在的意义,他的眼已蒙上灰色雾幔,看出去的世界是灰色的,阴晦重重。

我试图在阿钟诗中找一点明亮的事物,比如说爱,比如说青春的激越,比如说生活中的幽默、轻松的漫步、明亮的色彩等等,却是找不到,刚有点气息冒头,又被紧随而来的昏暗压倒,他的诗中多的只是——随便翻开阿钟写于这一时期的诗的任一页(这是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阿钟诗集《拷问灵魂》),我现在翻开的是166—167页)——“消亡”、“死亡”、“徒劳”、“莫测”、“堕落”、“放逐”、“干涩”、“感伤”、“苦难”等等。另外还有一点——恶毒,比如随意写的“瞬间”:

到处都是被分割后的凌乱

橱窗后面的漂亮在滴血

广告牌上歪倒的仕女在啃吃微笑

小伙计的目光被颠来倒去的拖着

独处阴暗逼仄的小屋,是很容易对生活发出恶毒的冷笑的,我担心,长此以往,那会毁了诗人的情调的。

转机发生了。

转机发生在阿钟有了现在的妻子之后。现在,不是说阿钟以前有过妻子,而是说他以前很长一个时期,一个应该拥有妻子却没有妻子现在才有的意思。

我不知道,阿钟的文学青年期是否写过爱情诗,反正我从未见过,“一片牧草的汪洋,一片音乐的雨露,将阳光下的爱情淹没。”写得蛮好,一看题目,却是“芬芳的毒素”。此外,就是恶狠狠的句子了,比如:

我手淫的时候

我的子孙后代完蛋了

再比如:

坐在阳台上看着女人隆起的腹部

我摸着鱼的脊背

爱情诗没有,以前没有,以后没有,有了妻子以后仍然没有。

对此我是很不满意的,有了这么好的妻子,总不见得再呆看着其他“女人隆起的腹部,摸着鱼的脊背”?

幸好,阿钟的诗和阿钟的生活二元,诗中的阿钟怒气冲冲,生活中的阿钟却是爱情洋溢。还是阿钟与妻子刚结合之时吧,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下午,阿钟和妻子一起到我学校来了,来取一笔现在来看少到不能再少的工钱,阿钟用电脑为我的同事打字的报酬。我需上课,无法接待他们,他们也无意多坐,我问他们接下来去哪里,他们笑笑说去踏青,去公园。我从窗口望着阿钟新妻那一顶显然过时却仍优雅的草帽,望着他们撒满阳光的背影逐渐远去,不由涌起一股深深的感激,兰波的话不是到处可用的,对他们此时而言,生活不在他处,生活就在脚下,在两个人身边。

自有了家,阿钟与朋友的联系少了,这是正常的,也应该,来往都少,我记得他们夫妻都在时,我只去过他们家一次,他们夫妻也只来过我家一次,且不是专程拜访,而是要借用那时还颇为稀罕的互联网发给外地一个紧急的文件。

与朋友联系少,抽烟喝酒就少,一日三餐,生活也就走上了正常的轨道。更重要的是,阿钟有了事业,有了与妻子共同的事业,先到北京做饭店,再打回上海做房产中介,以后又是做饭店,却不是简单轮回,而是大发展,饭店开到了美国费城,开到了美国长春藤之一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大街上。

所有这些,阿钟妻子的作用是主要的。不说其他,他们事业的两头,都出于妻子的谋划,北京小饭店是妻子以前未完的继续,美国饭店则长时期由妻子独立主持,而且经营理念即便在美国也属先锋,开的是素菜馆。夫妻两人已信佛,而阿钟的信又是由于妻子的信而信。

妻子对阿钟生活的影响至大无边,对阿钟写诗的影响呢?

去年,阿钟有一个很值得骄傲的际遇,受邀去哈佛朗诵,妻子随行。妻子懂诗?难说,但此时此际,懂不懂诗,何碍?

男人风光之时,有妻子在身边是重要的,对男人重要,对妻子也重要,或许更重要。女人没有一点外来支撑是很难确定生活价值的。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生活没有直接进入阿钟的诗,生活有了很大变化,但从诗里你很难捕捉到,他是铁心要玩深沉了。

在某种程度上,诗,反而像是成为阿钟阻拒生活、与现实保持距离的精神飞地,是其过滤市井繁嚣而纯净自身的一块他人不可侵犯的营垒,诗与生活,或是诗与坦克,他作清楚的两分,互不干扰和交叉。

阿钟生活的变化与中国的变化,尤其与上海和浦东的二十年变化同步,这是个大背景。因为有此同步,才得以使他从夜色飞驰中解脱,弃车而从商,从而跟上飞驰的房价而节节攀升。

阿钟并没有被市场弄晕,他仍然深沉,如果不说是更深沉的话,这大约得力于人到中年,恰到中年,恰到的意思是,对钱财和其他,老年人并不比中年人甚至青年人更沉稳更有见地,因为,市场对大陆所有人都是个新东西,谁也不比谁更有历练。

我总认为,一个男人如果在两件事上没有想通,那是不可能真正成熟的,一个是钱,一个是性。如果一个男人在这两件事上搞不懂想不通,那永远单纯或幼稚,年纪再大也可能犯下可笑复可怜的错误。

我与阿钟曾有过一次关于财富话题的谈话,时间地点就是在浦东刚开始矗起高楼的一个咖啡店内。他谈到了爱慕繁华的人性种种,还谈到了房地产发展的趋向,前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者,我却不太用心,当然也就没有赶上这一波,这次错失很严重,对我生活产生了较大影响。没有错失的是,我看出了眼前这位诗人的定力,不会为钱财所累的气度。

不久,阿钟有了房有了车有了自己的公司还有了在农村置下的别业,可他仍然胶着在他的诗上用功,一如既往地向着深沉开掘。

十一

这家伙在写些什么呢?

朋友写了几十年,如果再不关心的话,也太不象话了。我承认,这类主题的诗以前不在我的关注中心,现在随着年龄老大,我的趣味也有了变化,再说其他诗也少见,再要读诗读什么呢?所以,这次我下决定狠狠读了一次阿钟的诗,读完很有点自傲,如我这样在两三天之内读完一本厚达三百多页诗集再加另册的忠实读者,现时不多见的吧?那么,就凭这点阅历,我就以一个外行的身份来谈谈我的感受吧。

阿钟写诗,始终不渝地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感伤、痛苦,表达的是个体生存的无奈和失常,绝望和愤怒,或者用他的话说就是“昏暗”,他的努力方向不是向外的,而在探索内心。个体与世界的联系,他只描写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所取的与反映论完全相反的路径,不是以内心反映外界,而是以外界观照内心,凝视的焦点不在外部,而是向内,朝向自己的内在的探索和追寻。故此,他的诗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这一个“我”,我的等待,我的回忆,我的梦境,“树叶注定在我背后绿成一片”,“童年突然在我眼前粉碎”,“我听见死亡前最后的呼吸落入梦里”,“我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天空”等等。他始终在自己认定的、早年即已大体确定的努力方向上跋涉。

可能,也正为此,阿钟的诗一般来说很好读:

所有的思想都散发着臭味

所有的眼睛都被字迹擦伤

街道的对岸

一把伞突然张开

在天空的蹂躏下呻吟

还有,

伤心的鸟在地上爬行

它在说话

告诉我它想飞

当然,阿钟的诗很多不是如此直观,经过内心感受后的重现不免有颠倒和扭曲,拆散打乱的重整,时空的前移后置和失重,突兀的思绪,飘然而至的意念,混杂一片的联想等等,但仍然好读,晦涩难懂的不多。

凝视的是内心,追寻的是内在,这是阿钟的诗与其起步时学步的第一代朦胧诗明显的不同之处,他的诗中难得出现这样的题目“定格9·11”:

云突然塌陷

脱离躯体的微笑

在阳光下炫耀。

……

我们都是瞎子

太阳的刀子刺破了光明的眼睛

写这类诗是有风险的,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写成时事政治信息。不过,真要写,阿钟也写得不差,比如“为‘哥仑比亚号’航天飞机的死难者祈祷”:

突然雷霆万钧

一团火像莲花一样裂开

从这一刻起

春天就已到来

……

在这个冬季将要结束的时候

空中莲花朵朵

我在仰望

那与我遥遥相望的

永远的家

真的不差,是么?

十二

四五年前,阿钟写了一组清新的短文,记人记事,写得干净,不渲染不夸张,不用眩词丽语,只是平常的静静的叙述,却有味。这一现象也出现在诗里,写小狗写小孩,比如:

明明是条母狗

20天大的时候被抱来

现在才40天

一激动就小便失禁

狗尿滴得满地都是

快吃饭了

它激动

有阵子没看见你又看见你时

它激动

要是忘了它有这毛病

把它抱起来

它也激动

结果可想而知

狗尿滴得我满身都是

这诗,若要批评的话,那就是其中透露出了阿钟的生活的闲适和悠游,再不是那个拉长着脸在上海大街上飞驰的愤怒诗人了。但这些诗不是口水诗,至少不是单纯的口水,我宁可称其为大白话诗,我猜测,这是阿钟新的追求,一种新的文字风格的追求,既出自诗学诗艺诗的技巧的推陈出新,也与他皈依或信服佛教有关,与他的戒烟戒酒、不食荤腥只吃素有关,肚里没有油水,无热力冲击头脑,剩下的只是素白寡淡,笔底自然是一派清和。这就好比是李叔同出家后写的字、李的学生丰子恺的画那般,要的就是没有一丝火气。

十三

阿钟学佛有多深?我没细问,我有把握的只是,他是认真的,而且依稀已渗入诗,他借这一路形而上学,追索自己的内在,追寻自己的来源和去路:

上岸

威仪已经失传

我被船上

拥挤的目光吞没

船在肤浅的水中搁浅

亲爱的兄弟,走吧

告别那晦涩的生活

阴霾密布的天空

情关勘破

阳光彻照

在目光中泅渡的我

正在上岸

寂灭

柔软的身子搭在床边

幻灭的躯体

在空气中变色

我们的交谈在归于大海的途中

发生

你灰色的脸

被一段不可挽留的寂灭收藏

于此得以新生

光明的彼岸

不在的我无处不在

仍然是“我”,是自己,是个体,境界却比以往宏阔得多,句子更漂亮,文字更圆熟,情感也趋于更深沉更扎实了。方向不变,追寻依然,依然是一个孤独的自我在质问存在的价值,生活的意义,我们的今生来世和我们的何去何从。

阿钟近年对自己的诗很是自信自得,确实,应该自信和自得,这些诗大气,从容,潇洒,如果不是怕他太得意,我要说这些诗已有点大诗人的气概了。

十四

阿钟的诗写的好了,且愈写愈好,可作为朋友交往却越来越无趣。

他不抽烟,不喝酒,更麻烦的是还吃素。烟酒不沾,本少了朋友间相聚热闹欢快的媒介,再加以吃素,那吃饭就几乎无处下箸了,可朋友聚会还少得了吃饭么?不吃饭还聚什么?

可阿钟就这样了,即处即佛,修炼到家已不可能再回头,如此生活,如此人生,还可能有什么意义?

他有意义。

那就让他从诗中去追寻,让他独自写下去吧。

2011/4/12

来源:微信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