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的转型道路漫长而曲折,可能需要整整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德国在20世纪90年代后的发展史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统一至今,已过去20多年(事实上,东德的转型在统一之前就已展开),原东德地区的经济表现仍未尽如人意。因此,对于转型路径的反思,也需要一些耐心。

在这个意义上,写在东德转型第一现场的《冰冷的启动》似乎显得有点过于“及时”。从事后回顾的角度来看,作者们在1991年对当时采取的转型路径及其经济后果的剖析,虽然言之成理,但所提出的“新社会契约”建议,总体上并没有为当局所采纳。尽管它非常有意义,且对现实政策产生了一定影响。

德国统一后,东德地区的经济陷入“极度冰寒”状态,几近瘫痪。东德的国有企业、国有资产的私有化过程也存在争议,有人指责它是一种“再分配”,严重侵害了东德民众的切身利益。

作者们一度担心,经济现实和激进的私有化政策将会对德国社会稳定造成严重威胁,因为“憧憬的破灭,会轻易转变为仇恨”。令他们惊奇的是,东德民众对所有这一切似乎并不太关注,甚至基本上没多少异议。这确实是一个稍显悖谬的现象。

可能的原因至少有两个:原东德民众对于刚刚崩溃的极权主义统治记忆犹新,统一后的生活虽有诸多不如意之处,但与统一前相比,显然判若天壤;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东德在转型过程中所采取的许多政策,在民众看来并非翻天覆地的变革,而是整个德国制度走向统一过程的需要,也是对传统的接续。

即使在纳粹德国时期,德国以私有产权、市场竞争为根基的制度传统,也从未完全断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联邦德国迅速建立起市场经济体制。两德在政治上实现统一后,以货币统一为标志,德国经济和市场也迅速走向统一。转型难免痛苦,可在德国统一这个特殊现实与历史情境下,民众更容易忍耐,因为向西德体制转型这个目标不仅明确而现实,更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传统。

两德统一货币后,原东德马克需在规定期限内兑换成西德马克。东德居民储蓄存款的兑换比例被规定为:14岁以下东德居民可按1∶1的比价兑换2000马克存款,15岁至59岁的居民可兑换4000马克,60岁以上者则可兑换6000马克,其余储蓄存款均以2∶1的比价兑换。

许多人认为这是一种剥夺。其实此种做法在德国历史上早有先例。“二战”后的1948年6月20日,西德开始货币改革,原有货币停止使用,每人每月只发40马克,第二个月再加20马克,其余所有的债券和存款则在数年后才按100∶6.5的比率兑换。

东德极权统治延续的时间还不算太久,所以市场经济社会制度不仅存在于西德现实,也存在于东德民众的记忆。再者,原东德国有企业的许多原主人都还在世,有关的档案材料也未湮灭,这使转型成本大为降低。以往的论者或许对这方面的因素重视不够。

本书作者们指出,“分配目标可以通过配置要素禀赋来达到,而不应试图通过操纵要素价格来实现。”在东德转型过程中,“财产权并没有分配给东德人民,不切实际的高工资却得到了承诺”,这种政策“威胁并拖延了东德的经济增长”。此论非常有见地。由政府来配置要素禀赋的做法,在强调社会公平的德国有其历史传统,在政治上也具有一定可行性。然而,作者们没有明确指出真正的要害:转型过程中,在东德同时推进私有化与包括高工资在内的福利国家制度,这两者是存在内在冲突的。

东德国有企业私有化的主要方式有两种——将企业归还给原主人(主要适用于小企业),或者以市场价格拍卖。这一政策的目标及其后果,显然是将资源重新配置到最有效率的地方(企业家)。与此同时,在东德全面推行与西德接轨的社会福利制度,允诺高工资,却导致最重要的资源,即人力资源的配置出现问题。从理论上看,更高的工资与更高的生产效率对应。由于高工资严重损害了竞争力,原东德地区在完成经济结构调整之前,陷入失业和萧条几乎成为必然。事实上,德国统一后东德地区出现的困境,恰恰预示了欧元区外围国家今天的窘况。

幸运的是,德国统一后,劳动力可以自由流动,虽然大量的技术工人流入原西德地区,使原东德地区短期内的经济形势不太乐观,但从较长远的角度看,这有力地促进了德国经济结构的调整,且可能在很大程度上造就德国经济在2008年后仍能一枝独秀。

作者供职于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中心

《冰冷的启动:从国民经济视角看德国统一》,(德)格琳德·辛恩等著,晏扬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5月

来源: 财经杂志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