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老鬼和我是师大一附中的校友。他比我高四届,我是1964年入校,他是1963年初中毕业,所以我们虽同校,未同学。和他交往,是最近十几年的事。先是有朋友举办有关知青的文化活动,后来又有一些与史学或出版相关的聚会,我们都应邀参加,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2013年是胡开明(胡开明,1913—1997,20世纪60年代,任中共张家口地委第一书记,在张家口实行“包产到户”,并两次上书毛泽东,为民请愿,受到错误批判。80年代,协助万里在安徽省小岗村,率先试行包产到户政策,推动农业生产责任制改革)一百周年诞辰,他的儿女举行座谈会,老鬼和我都参加了。在会上,老鬼为胡开明撰写的长篇传记成为话题之一。读过的人都称赞这本书写得好。因为是在香港出版,更多的人是想读而读不到。我亦如此。

会后,我写了一篇有关胡开明的短文,侧重于介绍他是最早发现和支持小岗村农民包产到户的领导干部,胡开明的女儿胡冀燕看到后,给我打来电话表示感谢。我说,我这篇文章分量很轻,不过写到胡开明之万一,真正有分量的应当是老鬼的传记。可惜我读不到。胡冀燕大姐说,手里虽然存书很少,但要送你一本。于是给我快递了一册。我收到之后,一气读完,忍不住击节称赞:好书!好书!

不几日,举行牟宜之传记《国士》出版座谈会,我和老鬼均应邀参加。胡发云说,《国士》是当今少有的传记佳作,只有《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束星北档案》可以相提并论。我发言说,不是国人写不出有分量的传记,而是限于出版环境,有佳作我们也读不到,比如在座的老鬼所写的《胡开明》,其分量与上述作品相比,就毫不逊色。老鬼在会上说话很少,会后感谢我的支持。我提出建议,把书中《左家庄》一节的主要内容,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为题,拿到《老照片》发表。两个月后,文章在《老照片》刊登出来。老鬼很高兴,邀我到他的住所做客。我在昌赤路上驱车一个小时,才找到他住的地方。

原来,老鬼在延庆的山村里租了一个农民小院,过着极为简单的写作生活。如今,由于城里空气不佳,城里人移居乡间成为一种新潮。老鬼告诉说,他搬到这里不是追求时尚,而是为了省钱。这个村子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缺少现代公共设施,农民的生活水平很低,也没有投资者来这里开发度假别墅,所以租房很便宜。我看了他的生活环境和设施,特别简朴。他告诉我,这里夏季特别凉爽,但冬天的日子不好过,就是烧着土暖气,室内温度也达不到十度。他现在的生活来源就是每月两千多元的社保。收入有限,只能节省开支,量入为出。

就家庭出身而言,老鬼本是红二代。他的父亲马建民原是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母亲是以《青春之歌》闻名遐迩的作家杨沫。他们都是抗日战争以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就学历而言,老鬼是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进北京大学的第一届学生,他的同学里,哪一级达官显贵都有。就文学创作而言,他70年代开始写作,80年代以《血色黄昏》一举成名,以后他出版的《血与铁》、《烈火中的青春》等书,都像铜浇铁铸一样坚实。无论讲资历,还是比成就,他都不逊于中国当代文坛那些头面人物。但当和他有相似经历的同龄人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时候,他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

老鬼是不是可以变通一下,让自己不那么拮据呢?就他的知名度而言,卖文为生多挣几个钱并非难事。但为金钱而低眉折腰,就不是老鬼了。他的天性就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就说他为胡开明立传吧。传主虽然为民请命,一生坎坷,晚年毕竟得到了官方的高度肯定。如果回避某些人事纠葛,绕开某些尖锐矛盾,以上天言好事作为贯穿全书的主旋律,在大陆公开出版并不困难。为这样一个高级干部立传,不论从党政渠道,还是从社会渠道,寻找资金支持也是很容易的。然而,老鬼不只是要说真话,写真相,还要把真话说透,把真相写到位。这成为大陆出版社接受胡开明传的障碍。

老鬼自己不肯变通,而且拒绝别人有违史实的变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在《母亲杨沫》中批评母亲修改日记。他说,杨沫生前出版的“《自白——我的日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与历史原貌有异,欠真实”,“母亲隐去个人感情的那部分,可以理解。但除了感情部分,母亲还删去了不少政治上的表态。比如康生对《青春之歌》的评价,自己对胡风的批判,自己对秦兆阳的批判等等”。杨沫1958年2月11日日记的原文说秦兆阳“这真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可是越闹越糟,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出版时改成了“我说什么呢?我只有什么也不说——沉默——沉默,无边的沉默”。老鬼评论:“这样的修改,就不符合历史真实了,有给自己涂脂抹粉之嫌。日记不是小说,除了个别词句不通,让人看不懂或错别字外,基本内容不得随意编造,尤其是基本观点,基本事实,基本态度更不能更改。”当然,杨沫晚年出版自己的日记时,有难言之隐。《青春之歌》的出版,秦兆阳起过关键作用,可以说有大恩于她。他们晚年的关系也不错。如果出版日记,让读者看到自己当年私下这么说秦兆阳的坏话,显得很没面子。但身为儿子的老鬼,却不能容忍母亲这种违背历史真实的“变通”。不肯为尊者隐,这就是老鬼的过人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老鬼或许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作家,而杨沫是一个合乎时宜的作家。但是,文学史是一条不息的长河,以后的结论必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来源: 《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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