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十五年冬月的一个午后,冀北狩猎场蓦地起了一场大风暴,这劲风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犹如一匹暴跳如雷的困兽,席卷着林间满地的落叶,张牙舞爪,呼啸来去。

一队人马在寒风里呼出层层叠叠的团团雾气,穿梭其间。队首一位腰挎刀剑、身揹弓箭的壮汉牵马几领队离开一溪流,走进另一片落叶纷飞的林中。

林间巨木参差,劲风入林,势如漩涡,树冠忽而前仰后合,忽而东西南北,令人方位难辨。

为首那位彪形大汉和他的随从不时地停下步来,这两人张目环顾,毫不掩饰满脸的惊惶。

那位彪形大汉乃驻守猎场的百户长,他的随从则是一伍长,紧随这百户长和伍长其后的是东厂千户武朝宗。

这武朝宗眉清目朗,可谓相貌堂堂,但细看之下,这人的眼神阴鸷,眉宇间多少带着一些戾气。

“奶奶的,几个时辰过去了,还在这瞎鸡巴转悠!”武朝宗怨忿地盯着走在前面的百户长和他的伍长,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不想说,因为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

宫中御膳房里有不少山珍野味均出自这位百户长之手,他经年累月率士卒深入林中采撷围猎,对这方圆百里,他是了若指掌,而且每年,他都要不止一次地陪过境的大人在此行猎,去岁辽东总兵钱大人在此狩猎时,便是这百户长和伍长作陪。这些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但偏偏这回伴驾却弄出这等糟心之事。

刚才风乍起,天昏地暗,百户长急惶惶告诉武朝宗,他们该回了。可是,皇上却不以为然,其祖父辈,个个在此大有斩获,尤其是永乐帝,当那些个被他亲手射杀的虎豹被运至京城时,出现万人空巷,列队观瞻的盛况,一直传为美谈。但他们出来这半日,竟然一无所获。他不愿就这样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些年,冀北的森林草场突然莫名其妙闹起了狼患,天一黑,狼群便四处出没,有的狼群竟多达百头,其危险性远在虎豹熊罴之上。

六年前,燕山县知县与他的五个衙役自外县公干而返,便在他的地界遭遇狼群,全都死于非命。无独有偶,两年后,前工部尚书凃伯民子孙三代在回乡省亲途经此地,误入迷途,不知去向。几周后驻守承德的昭勇将军率兵前来搜寻,终于在一片山林里找到了这倒霉鬼凃伯民一行人的尸骸。这一行十八人,竟悉数被群狼生吞活剥,死状令人惨不忍睹。

不过武朝宗担心的不是那些狼,而是担心再也走不出这山林。这半日,在场的谁都知道他们迷路了,但在入林之前,谁都不会以为他们也会迷路。

虽然所备食物饮水足以维持两三日,但这仍旧令人深感焦虑,惟有稳步而行在其中的顺德帝神情笃定,安之若素。他身系一领藏青色的披风,煞是神气。

武朝宗回首一看顺德帝,心想大约皇上因为出猎前在猎场的营帐中卜课时,连起三卦皆是上上大吉之故。

皇上这些年始终用石道人所授之卦术卜卦。那十几年来一直不知所终的石道人,是皇上为数不多的牵挂之人,每当占卦之时,他总要念叨一番那老道的神通。

不过,武朝宗断定,一入夜他们再不出这林子,皇上便不会再是这副面孔了。

前面是一片略显开阔的林地,这百户长和伍长两人相视一看,眼睛微微一亮,百户长连忙对武朝宗悄声道:“武大人,此处我俩似曾相识,也许…也许出了这片林地,当是一条出路!”

百户长的声音虽低,但大家还是听见了,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顿时显得活泛起来。

顺德帝闻言龙颜大悦,立即招呼大家上马出林。

武朝宗即刻折身上前,当仁不让地将顺德帝扶上马背。

虽则他现今已是东厂千户,但他伴驾,这事还是归他来做。

在襁褓之时,武朝宗爹爹就将他送到一个有独门技艺的佣妇处,迫其本儿萎缩,灭其天欲。他自小进入宫闱,与同年的幼太子,即当今皇上作伴嬉戏,一齐长大成人。

十多年前,因辽东情势有些吃紧,作为当今皇上的心腹,武朝宗便被派驻辽东,成了辽东总兵钱大人的帮办,一直镇守辽东。金刀关天月在吴州失踪之后那一阵,皇上在宫中足不出户,直到前几年,他调回京城伴驾,皇上才又开始出宫远足巡游。

这一队人策马向前奔去,那铁蹄在从地下刨起大捧大捧的草泥和人马喷出的缕缕寒气一齐向四面八方飞去。

顺德帝很快又一马当先地奔到了前头,他的披风时而左右上下翻飞,时而又被疾风捋直展开,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天牛。他不时驱马一跃而起,飞越倒卧在前途的林木。

武朝宗不禁微微一笑,立即飞马追了上去。

这皇上看似童心未泯,懵懵懂懂,因而这朝野上下皆以为那两朝阁老龚首辅把玩皇上于股掌之间。不过,武朝宗知道,无论晏婴的车夫如何神气活现,车夫终久是车夫。这常常连续数月不理朝政,性喜顽游的皇上,实则对朝中一切人事了若指掌,尽在其掌控之中。

在武朝宗看来,事必躬亲的皇上,并非君临天下的主子,而是众生之仆役。当今皇上悠哉游哉,尽享人间至尊富贵和闲暇乐趣,而又动摇不了其号令天下的根基,这何乐不为!

这随遇而安的皇上,时常令武朝宗想起猎杀了一头大鹿或肥牛,饱餐之后,便卧倒在那一大堆肉山之侧打盹的百兽之王。

那些虫蚁鸟类鸡零狗碎的偷拿扒抢,这尊者完全视若无睹,但若有人欲将这大堆肉山占为己有,那你试试!

武朝宗扬鞭催马,赶到了顺德帝前头,这般大风,往往是猛兽归山入林的日子。

一出了这片林子,映入眼帘的依然是连绵不绝参天大树,皇上虽然仍旧不出一声,但脸色却是异常难看,武朝宗知道皇上离悖然大怒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

一个浑身缠满松柏枝叶的身影手提一柄如牦牛猗角似的钢叉,从一棵树,飞身扑向另一棵树。他的前脚一沾树身,后脚便已腾升而起,似电光火石般的在树间飞步腾跳着。他在飞身闪过两棵高树之间的空档时,猛然瞥见一队奔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武朝宗依然紧随百户长和伍长之后,一见他俩勾头缩脑的蠢样,不禁怒火中烧。但他猛地觉得前方抹过一道异常的光影。

“有人!”武朝宗急忙勒挺飞马,握剑在手,一个探身,立时拦下顺德帝的马头。

被勒紧嚼口的奔马,踉踉跄跄捣着蹄子,发出一两声嘶鸣。

马队顷刻变形,将身系藏青披风的瘦高汉子,团团围定。

众人在这弹指间,已拔刀出鞘,箭在弦上。但风急树高,每一棵巨树的枝枝杈杈都在剧烈起伏摇荡。

百户长和伍长这会儿更加面无人色,他俩虽不知武朝宗说的人在何处,也连忙握刀在手,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

武朝宗手执宝剑,自马鞍上一纵身,立于一巨松的树杈之上,四处睃巡,但林间风啸树摇,那人影竟不知所终。

自从一生尚武的朱棣入主龙庭,便聘请数名刀剑棍棒拳脚,堪称天下一流的高手入宫,开始教授崇文轻武的王子王孙习武,这一做法,一直流传至今。

武朝宗天智聪颖,不仅在陪太子读书时,书读得好,而且也在那些天下一流的高手名下练功习武,修得一身本事。因而这武朝宗与一介武夫关天月相比,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在操练十八般兵器时,他对剑情有独钟,二十多年来,他在同样来自终南山全真七子之一的嫡传弟子柳子絮亲自教习下,将一柄剑使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因其出身太监,在京城,坊间戏称他为“剑太公”。

因而,武朝宗对隐身林间之人,是何等样的角色,毫不在意。

下面八人剑拔弩张,围定那位瘦高汉子,在八骑高头俊马之上,如临大敌般的仰天巡视。

疾风吹过这些人的刀剑,那刀刃剑锋低微而锋利的响着。

武朝宗一眼扫去,只见前方一巨松,一树的枝枝杈杈东摇西晃,振幅颇大,惟有一枝杈如坠重物,轻摇软摆,便对那树冠扯开嗓子道:“何人在此,报上名来!”

那人见武朝宗已识破其藏身之处,拨开密匝匝的枝条枝叶,目光沉沉地看着武朝宗,抱拳道:“猎户梁某,自雁岭关北,追寻猎物至此,一路疾行,不料惊扰了列位,多有得罪,请见谅则個!”

“我等乃冀中商贾到此狩猎,为猎一尾火狐,打马追行,不曾想,却被它引入歧途,还望壮士为我等指点迷津!”武朝宗见这猎户,三十上下,容貌端正,不似山林盗匪,身上自有一股凛然正气,那双黑亮有神的眼中透着些许因久未见人而有的一份羞怯。正是这份羞怯,赢得了武朝宗的好感和信任,他当下去了几分戒心,收剑入鞘,一抱拳,又向下一摆手道,“壮士请!”

那猎户略一点头,身揹几只锦雉野兔,在树杈上如履平地般地从树间穿行而来。一到武朝宗对面的树上,他立在一伸展在外的枝杈上道声,“阁下请!”,便与武朝宗一齐飞身下了巨松,落在仰面朝天的顺德帝和众侍卫的面前。

见一双人影自天而降,那些骏马即刻摇头摆尾,一阵骚动。

顺德帝如遇救星般地看着这位身手敏捷,形同猱猿的猎户。

这猎户中等身材,身形瘦削,一身褐黄色兽皮的衣裤外缀满了松枝柏叶,包缠着护腕的左手,执一柄钢叉,额方颊瘦,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极其干练神勇。

顺德帝执鞭一扬,众人纷纷垂弓退箭,收刀入鞘。

猎户见状,也立即将钢叉揹在了身后。

除武朝宗,在场的人,无一人见猎户自半空中越顶而过,顺德帝认定此人身手不凡,便由衷赞道:“壮士好身法!”

猎户凝视着眼前这瘦高汉子,牵扯一下嘴角,但黑苍苍的脸上却无一丝笑意,他开腔道:“见笑了。”

这猎户一张嘴,武朝宗无意间瞥见其舌头黑紫,心头微微一凛。不过,另有一种可能,也许这猎户不知吃了林中的什么浆果,他压低嗓子问百户长和他的伍长:“见过这猎户吗?”

百户长和伍长再次对这猎户仔细地打量一番,不住地摇头。那百户长向武朝宗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儿早已…出了猎场地界…并非下官管辖范围……”

武朝宗狠狠瞪了那百户长一眼,转而又面朝这猎户道:“壮士,当熟识这一带地儿!”

猎户点点头,定睛朝立于一侧的百户长和伍长看了一眼。这百户长伍长不认识他,可却十分他熟识这些两人。

隔三差五,他就会去趟猎场营地,与那个伙头军闲话喝酒,这伙头军与他来往多年,攒下了些交情。凡达官贵人要来猎场打猎,这伙头军都能预先得到通报,以备吃食。前几日他才见过那厮,可并未说起今儿这事。不过,这拨客人由百户长和伍长亲自率队入林,不难断定,眼前这瘦高汉子非富即贵。

猎户不动声色地对百户长和伍长进言道:“如在林中遭遇风暴,无法确定树叶叶面朝向,则土坡石块及树下苔藓草叶,可定阴阳,这苔藓草叶南阳衰,北阴盛,此其一;其二,一季有一季之风,此时节,皆为北风西北风,直达树顶,便能确定其风向;再不济,寻一溪流,顺流而下,亦可定夺方位。尔等方才必遇一涧,但却弃涧而来,再次进入密林,足履险地。这溪流向东,必遇大河,有大河必有人家……”

那百户长和伍长羞愧难言地连连点头。

顺德帝剜了百户长和伍长一眼,一丝笑意在他的脸上拓展开来,他情不自禁地为那猎户大声叫好:“好,好!”

武朝宗一向敬重术业有专攻之人,即使对方只是一个猎户,他对这猎户一拱手道:“壮士,烦劳引我等返回猎场,定有重谢!”

猎户对顺德帝和武朝宗他们大手一挥道:“那就随我来吧!”

武朝宗心头一松,自觉尿意袭来,便哂笑道:“壮士稍候片刻,容我方便一下,再走不迟。”

“那…在下…也去方便则個。”瘦高汉子略一迟疑,也朗声道。说完这话,他先行嚯嚯的笑了起来。

众人随即也附和着笑将起来。

这笑声在逼仄的林道上被劲风迅速扯碎,送得很远,很远。

那剑客与瘦高汉子隐入一片灌木丛后,只听得一股急水冲撞到满是落叶的腐殖层上所响起的一阵阵骤雨击地的回响,但随即又有一水滋在腐殖层上传来的嘘嘘之声。

显然,这解溲之人,或蹲或立,才会有这迥然不一的声响。

那猎户眼中有一星毫光,转瞬即逝,他去扶背上钢叉的那只手也猛然一颤。

*

一间攀满枯藤的木屋突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这木屋坐落在几棵巨松之下,屋墙屋面布满苍苔,再看那粗壮的老藤枝干,武朝宗不难判定这木屋已是年深月久。

猎户几步上前,将屋门上一木搭扣,轻轻一勾,这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一股膻腥之气和着浓浓的炕味热呼呼的从里往外直冒。

武朝宗向众侍卫一使眼色,示意他们和顺德帝暂缓一步,便随猎户一起,先行进入木屋。

猎户取下背上钢叉野物,靠在门框一侧,大声招呼着众人。

武朝宗立在门里,迅速地向这屋内扫了一眼。

这是一个典型的猎户居处,除了满壁的兽皮,就是锅碗瓢勺这些日常用物,那土炕和几样笨拙的木作家什,也无异常可言。

顺德帝不待武朝宗招呼,便大喇喇地走进门来。

猎户忙将一只木桶中的水,咣咣地舀入锅内,取出火镰,准备引火造饭。

这林中木屋人欢马叫的,从未有过的热闹了起来。

木屋一侧有一眼汩汩清泉,伍长手拽几股马缰,打算直接去那儿饮马,被百户长喝住,令他将马背上的马褡子扛进屋去,自己则从门前的柴垛上取下柴爿,内行地在灶头边忙开了。

那猎户打起火镰,引着一堆干草,小心翼翼地将烧得蓬蓬勃勃的干草塞入灶膛。

武朝宗为顺德帝宽衣解带,服侍他在炕上躺下。武朝宗一离身,两个侍卫立即上前,挨着炕沿,守着两侧。

顺德帝四脚八叉地躺在猎户的熊皮褥子上,歇息起来。

另外几位侍卫拖刀带剑,吃着干粮,出门照料马匹去了。惟有武朝宗端坐在木椅上,看着在灶头那儿忙乎的猎户和百户长。

猎户把劈成细竹似的松木在火头上搭成井字状,向那瘦高汉子丢了一眼,取过门边的那几只锦雉野兔,用猎刀,切开锦雉野兔几处皮子,手一剥,那锦雉野兔皮毛一下便被剥了个干净。

猎户对百户长道:“肥肥的,炖给一锅!”

“谢了,劳烦壮士只管给咱架火烧水就成。”百户长拦下猎户。他用猎户舀在锅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涮了一遍锅,取来牛皮水袋,将袋中的水统统倒入锅中,再把牛皮水袋交与伍长,命他去泉眼汲水。

那猎户显然有几分失落,他将那几只锦雉野兔置于一木盆,便闷闷地蹲在了灶前。

一侍卫从马褡子中取出一包包薰鹿肉酱牛肉卤猪肘和水发蕨菜口蘑糕点之类的吃食,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那百户长始终不离灶台左右,这令武朝宗很是满意。

已点燃的松明子和红红火火的灶膛内以及土炕的烟道,发出了一片欢快的忽忽呼呼声。

武朝宗看似合上眼睛,但却始终留意着猎户的一举一动。不论猎户怎样,此人的黑舌头,还是令他添了一分戒心。据他所知,惟有苗疆与藏地使用毒咒之法师,才会有那样一条黑舌头。

方才天色已晚,猎户提议,这夜路难行,且有猛兽群狼出没,恰巧离这林子不远处,有他冬季打猎居住的木屋,不如在此将息一宿,明日一早再接着赶路。他和皇上一商议,便随这猎户一起到此落脚了。

这猎户家住雁岭关北的那个庄子,百户长也极为熟识,数年前,这庄上有个戴姓猎户私闯猎场盗猎,便是百户长亲自率兵到那儿去拿的人。那庄上,百户长识得的那几个人,这猎户也清清楚楚。

到目前为止,武朝宗并未发现这猎户有何异样,但他依然关注着与百户长一齐热火朝天在灶头上忙碌的猎户。

那猎户突然从屋柱的木楔子上摘下一串干菇。

那干菇被一条长丝草串联,干菇的菌盖和底部亦呈伞管状,类似于脱水的松蕈。

“上好的松蕈,熬汤吧!”猎户往下顺着干菇,对百户长道。

“哦…不必了!”百户长看了看那干菇,坚决地摇了摇头。

猎户一笑了之,收起了干菇。

武朝宗以为猎户会将这干菇挂回那木楔子上,但他随手将干菇扔在了那截权作矮凳的木桩边上,然后远离那口水汽已是蒸蒸而上的大锅,一屁股坐在了木桩上。

已经和完面的伍长,架着面团,手捉短刀,看定那一锅碎珠泛起的开水,准备他的刀削面了。

顺德帝稍息片刻便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从炕上坐起来。

一见瘦高汉子起身,挨坐在炕沿上两边的大汉和那剑客立即上前嘘寒问暖,百户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双手端给了瘦高汉子。

瘦高汉子接过水,一摆手,示意大家随意,众人又纷纷落座。

这一切,猎户尽收眼底。

顺德帝喝了口水,侧耳听了听屋外的风声,一听风声似乎弱了许多,脸上立马舒展开来。他看着悬在屋墙上一张毛色鲜亮的豹皮,向猎户开腔问道:“都说这雁岭关猎物甚多,要啥有啥,但在下今儿怎么除了远远见了那狐子,什么都未曾遇到,不知是何道理?”

猎户黑沉沉的目光在顺德帝身上一番游移,便问道:“大官人内穿的软甲,可是虎皮衬里?”

在林中直面相对时,他已嗅到了这人身上那股独特的异味。

武朝宗微微一惊,这猎户怎知皇上的软甲衬里是虎皮!

“是虎皮。”顺德帝有些疑惑,他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讲究。

“这虎皮没有完全硝透!”猎户若有所思地向屋外那几个照料马匹的侍卫迅速瞥了一眼,看着顺德帝道,“没有硝透,那虎骚味就去不净,人觉不出来,但那些狼狐鹿狍之类的,在下风处数里地外就嗅到了,呵呵!”

“哦,原来如此!”顺德帝恍然一叹,越发看重这猎户了。

说话间,百户长和伍长的刀削面已出锅,一碗碗地被端上了那张白胚木桌,武朝宗将顺德帝从炕上扶下来入座,开始用膳。

顺德帝目光扫过武朝宗和那两个侍卫,微微一点头,他们便一起围桌而坐,呼噜呼噜地吃起面来。

那百户长顺手抄起一碗面,递到坐在一边的猎户手中,猎户一番推让,将面碗往灶台上一搁,看到伍长走到门口,开门招呼屋外那几个照料马匹的侍卫,他也起身向外走去。

猎户侧身门边,将那几个侍卫让进门来。

一股劲风猛地扑了过来,猎户在那几个侍卫身后,双拳拼力一攥,他两拳的干菇倾刻之间化作了齑粉。但他手上的护腕随即裂成了两片,悄然落地。

屋内灶膛里的火头,忽的一声,忽的一声,迎风狂舞。猎户双手暗暗一扬,他眼瞅着一篷粉尘随风而入。

满壁皮张上的兽毛如草起伏,满屋的人即刻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众人连声催那猎户关上屋门。

看到皇上停箸掩面,接二连三地打喷嚏,武朝宗只觉鼻孔一痒,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诧异这风中竟有些微松蕈暗香,不由得向那截木桩看去,但木桩之下那串干菇已经不知了去向。

武朝宗便知大事不好,立马直视着猎户的后背。

突然,那只去掩门的手的腕背上一个双环相扣的烙印赫然抢入他的眼帘。

武朝宗当即放下手中面碗,立起身来。

那个年深月久的陈旧烙印,自永乐年间始,直至宣德十年,乃是发配边地的罪人标记。

猎户弯腰捡起落在门外的护腕,关上屋门,转过身,见双目中飘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的武朝宗,他不但没有慌乱,反而沉静了下来。

猎户此时的眼神,全无半点羞怯,显得幽深莫测。他迎着武朝宗的目光,定定地看了过来。

这两人目光相触,彼此心里便都明白了。

打完喷嚏,觉得浑身通泰的顺德帝未待武朝宗作出反应,便对猎户道:“在下认识京城一位大人,壮士如有兴趣,待回了猎场营地,替你修书一封,壮士去了京城,投其门下,自此便可从军,效力朝廷,不似在这荒山野岭,整日与豺狼狐豹周旋,空耗这一身的本事!”

众侍卫和百户长伍长一干人,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称是。

一看时辰差不多了,梁彦道脸色勃然一变,一声冷笑。他从来都会叫对方死得明明白白并令对方气血俱动,催生毒物在其体内发作。

众侍卫一看猎户忽然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的鄙夷和嫌恶,轻蔑地盯着顺德帝,仿佛被泼了一身秽物似的,他们当即放下面碗。

顺德帝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深感诧异,但他向跃跃欲试的众侍卫一摆手,他要听听这猎户底下要说出甚来。

梁彦道目如铜铃,怒视着满脸困惑的顺德帝道:“效力朝廷?你可知这雁岭关原为边塞重镇,那朱棣老狗在所谓靖难之际,在此遭一乡野老丈怒骂之后,竟以万军之力屠戮这一乡的男妇长幼?拜这老狗所赐,活脱脱将此大岭十里八乡,变做一个个鬼村,湮没于这茫茫山岭,成了个虎狼出没之地!朱棣老狗,动乱华夏,举战逆天,征战几载,人间炼狱一片,山河恸哭,江海悲声!但那朱棣老狗之后,——这当朝天子,步其后尘,无法无天,杀僧灭族,肆虐天下,我梁彦道效力这等暴君朝廷,助纣为虐是也!”

“呔!”众侍卫齐声喝叱并拔刀直指猎户。

从未被人这样劈头盖脑臭骂过的顺德帝懵了,他惊愕地看着这转眼间成了一尊凶煞的猎户,仿如自言自语道:“朕自临朝以来……”

顺德帝话音未落,梁彦道浑身一震,僵在了那儿。

一窥破武朝宗是阉人之身时,他便作出了这瘦高男子至少应是皇亲国戚的判断,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会是当朝皇上,当他真切地听到这人称朕时,身上的血在这一刹那凝固了。

“狗狗的,我在此蛰伏一十二载,你到底是送上门来了。”梁彦道眯眼盯着自知失言而懊恼不已的顺德帝,一张脸因为狂喜而扭曲了起来,他边退边吼道,“凡你这朱姓皇族之人,我见一人,杀一人,见两人杀一双,不杀不休,不尽不止!”

顺德帝随即感到一阵彻骨寒流,遍布全身。

武朝宗略一运气,自觉体内气血凝滞,便知自己已经中毒,心中一惊。眼见皇上和众侍卫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武朝宗便知已经着了这猎户的道。他立即按下浮躁而上的那股气血,调运丹田真气,大力催逼这已是溶血的毒物。

这时,众侍卫和那百户长伍长已是一身冷汗,个个胸闷难忍。但他们浑身一紧,还是向猎户扑了过去。

众侍卫舞刀挺剑向梁彦道一拥而上,梁彦道抄起门边的钢叉,当的一声,格开那些刀剑,但他立即感到双腕麻木,脚下虚浮,他因今儿出手过早而后悔不已,他自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慌忙撞门而去。

“哪里去!”武朝宗欲抢在毒物大发作之前,扑杀这贼人,便拔出剑,不顾一切地提口气,从众侍卫头顶飞身而过,追出门去。

黑森森的树冠在风中剧烈地起伏摇曳,贼人已经不知去向。

武朝宗自觉体内邪气四溢,立即驻足收功,立于门前。他远远望见一人影蹿上一巨松的高枝,向着一轮东升的血色满月,一声长啸。

那是一声摄人心魄的狼嚎,随即在这林海涛涛的山林间的群狼应声而嚎。

武朝宗这才明白燕山知县和工部尚书凃伯民因何而死了,他暗暗叫声苦,他们竟按这猎户的计策,一步一步地入套而来!

俄倾,那一声声慑人心魄的啸叫,高高低低由远而近。

*

一座怪石林立的山洞,插在石罅中的那些松明子被点燃了。

在这忽明忽暗的洞内,尸骸交相枕藉,触目皆是森森白骨。

靖难军将数以千计的雁岭关人驱赶到此,悉数杀之。

那立在洞壁前骷髅堆中的一尊头顶盘蛇的傩雕,四目怒张,凝望着在洞中四处飘荡的幽幽燐火。

梁彦道伏在这尖耳如角,裂弯月之口的木傩下,喃喃而语。

每当他欲大开杀戒之时,他总要跪拜在此,吟诵先师所传之咒语,恳求这尊他自滇南请回的苗疆大神赐予他神力。

娘来了,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娘手牵同样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阿姐,从洞壁一侧烟火缭绕的松明子上飘摇而下。

戴枷上锁的娘和阿姐被衙役拖出宅门时,一身素服,清清爽爽,梁彦道被守卫的长枪拦在门里,撕心裂肺地哭叫着,眼睁睁地看着娘和阿姐在满街看客的推拉中向远处走去。

街两边的人丛中不住地伸出来的一只只手,一把一把地撕扯娘和阿姐的衣衫,他们在娘和阿姐身上又捏又掐。

突然,娘和阿姐的衣衫被撕开了。

紧接着,趁衙役不备,几个人一拥而上,扯碎了娘和阿姐的裙裤,哄笑着逃回人丛里。

自此,两边不断有人冲出人丛……

娘和阿姐在被卖入官窑的当夜,便双双悬梁自尽了。

宣德五年,年久失修的黄河大堤每当汛期,不在这里,便是在哪里溃堤,致使黄泛区百姓民怨沸腾。因而皇上有旨,拨银百万,先在黄河的清河集和汜水几处整修加高大堤,这一线年年决堤,而且常常是一决千里。

身为工部郎中,主持此项工程的爹受命次日,同为燕山人同乡的工部尚书凃伯民便将爹招入府中,欲将修筑黄河清河集和汜水两处的河堤交于他已内定的人选,但被爹婉言拒绝。

三个月后,工部主事以莫须有的贪污罪奏本弹劾了爹。

在天风海雨的大堤工棚里,爹爹当即被前来押解他回京的东厂校尉屈打成招。

娘变卖了家中的田产房产,交出了所谓赃银五万两,但她并未因此救下爹爹和她自己。

娘和阿姐死后,他随爹爹被发配至滇南垦荒营。

第二年的春播,爹爹因偷食麦种,被营卒一脚踢碎尿泡,数周后,不治而亡。

爹爹临死前数日,浑身散发着浓烈扑鼻的尿臊气,没日没夜地呻唤着:儿呵,爹爹痛煞……

时至今日,他只要一闻到尿臊气,就立即会想起他的爹爹。

当年,梁彦道在恩公申亦夫调养下,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与此同时,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怨仇,也被重新激活了。

梁彦道认定恶犬当诛,而这纵犬杀人的主子更加罪该万死!

恩公申亦夫将他托付给那个彝族猎户时,曾叮嘱他在此好生养病,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便将他接回燕山老家。然而,大半年过去了,恩公却再也没有出现。

报仇心切的梁彦道悄然离去,径直投到一位隐居山林的黑苗巫师门下,五年后,再拜滇藏交界处一个苯教活佛为师。

只要能为惨死的爹娘阿姐复仇,梁彦道遇正则正,逢邪则邪,不论魔道神教,一概欣然受之。

这冀北狩猎场,从元朝泰定年间已为皇家猎场。自明以来,朱棣祖孙几代和朝中的达官贵人都曾在此围猎。

梁彦道自隐居在此,指天立誓,只要能尽杀他欲杀之人,死后自愿堕入鬼道,以偿恶业,愿日日碎身成泥,永不轮回。

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娘,手牵同样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阿姐,渐渐隐入一片幽幽然的燐火之中。

那一朵朵在洞中飘忽不定的燐火,突然如翩跹而来的蓝蝶,纷拥而至,梁彦道浑身上下立即燃起了若隐若现的熊熊蓝火。

*

那伍长与武朝宗回头,远远地向那四周已燃起大火的木屋看去,那栓在树下的两匹驮马和百夫长的座骑,扯紧着长长的马缰,沿着半圈火墙来回奔走,向林中暗处不住地发出阵阵嘶鸣。

主动要求留在木屋的百夫长出现了,他身挎腰刀,手执长弓,逡巡在木屋的四处,并不时从房前屋后成垛成垛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根柴爿,扔进火堆。

百夫长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神气,令伍长暗自流涕,但武朝宗此刻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他得带着皇上逃生要紧。

那伍长引领武朝宗和顺德帝,带着众侍卫向林中狂奔而去。

*

武朝宗面色惨白地看着刻在树上的剑痕,颓然跳下马来。

众侍卫个个眼圈黑蓝,呼吸粗重,身板僵直,但脚下却愈来愈疲软拖沓。他们谁都意识到那无名毒已经开始在体内大发作了,若非众人内功深厚,拼力撑持,恐怕早已如刚刚坠下马来的伍长一般,不省人事了。

那伍长口唇下巴和那圈草胡子上粘满了白沫,他圆睁着失神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僵卧在地。

蓦地,这树叶遮蔽的半空中,一只只若隐若现悬浮着的猫眼拖曳着白色光晕,自半空飘然而下。

一个侍卫一阵痉挛,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众人立即翻身上马,万分惊恐地环视这森然欲搏人的树丛。

那林间的恶风依然一阵紧过一阵,仿佛每座树冠之上都有那身披兽皮和柏枝的猎户飞身而过。

正待众人环顾四周,一个身披绛红大袍袒露右臂的番僧击打着一双金刚杵从前方的巨树间穿梭而来。那杵身在激烈的碰撞之下四溅着明黄的火花,声音尖锐刺耳。

两侍卫死拉硬扯着惊慌的坐骑,举刀向番僧拍马奔去。

那番僧身躯庞然,形同棕熊,袒露在外的右臂上附满了像要饱胀开来的肌肉。他足不点地,向两侍卫呼啸着奔来。

武朝宗看到那番僧突然驻足不前,嘴角上浮起一抹狞笑,正在纳闷,那一左一右夹击而来的侍卫,手起刀落,向那番僧的脑袋猛地劈了下去。

但只见两侍卫一腔血直冲而起,两个脑袋沉重的落在了他们的马下,而那番僧却仿如就地蒸发,无影无迹。

这两声熟瓜坠地的闷响,令武朝宗如梦初醒,他知那番僧乃是众人幻视而非真正血肉之躯。他这才确定梁彦道为什么会有那样一条黑舌头了。

那两具依旧骑在奔马上的无头身躯,拖着血浆奔向了密林深处那片浓浅不一的雾霭之中。

顺德帝一声惊叫,撇下众人,没头没脑地打马向一侧狂奔而去。武朝宗即刻驱马,向顺德帝消失的方向拼力追去。

*

梁彦道从树上方,看着不顾一切地向他狂奔而来的人马,便自树上飘然而下。

当他回到木屋,见那狼群已然散去,木屋那圈火墙下留下一匹匹中箭的狼尸和已被扯成碎片的马,找了一会,才只找到百户长一人的尸身残骸。梁彦道便立刻投林追踪而去。

方才一见脚下一人头,青紫肿胀,他便知在木屋撒开的毒菇孢粉已经毒性大发。

这产自乌斯藏的毒菇,名曰魔菇,但其形状及色香味与林中草原寻常食用菇并无二致,只是鲜魔菇其根须黑中带蓝而已。此鲜菇干菇一旦为人及牛马羊误食,用不了多久,便将遍体生寒,头晕目眩。不一会,人稍一动作,胸腔腹腔便如翻江倒海而不能自持。此后,中毒者眼前将出现一幕幕令人魂飞魄散的末世情状,他将备受煎熬,因失心疯而死。然而,中毒者如被施以恶咒,这幻听幻视和幻觉,便会愈演愈烈,而后在极度惊恐的幻境中,心胆皆碎而亡。

“嗡拱玛哇采啦血咔……”梁彦道双目一亮,即刻隐入林间,翕动嘴唇,诵起了经咒。

林间雾霭益渐浓重,这人马在浓雾中左冲右突,乱了阵脚。

与顺德帝并驾而奔的武朝宗,正欲探身拽住顺德帝马缰,他的眼前蓦然一红。随即,从他前后左右咕嘟咕嘟冒将出来的一片红晃晃的雾气中,慢悠悠伸出一双双沾满了粘液的大手。

武朝宗大惊,勒住了马缰,顺德帝连人带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那些滑腻腻的手突然一拥而上,向他抓挠而来。

武朝宗挥剑一阵乱削,但那些仿如无骨似的大手,此消彼长,被削落在地的指节,又如藤蔓,从马身的四面八方攀援而上。

武朝宗赤目怒睁,举剑如斩乱麻般地向四面八方劈砍下去。那浑身鲜血淋淋的马儿,绝望地嘶叫着,蹦跳着,载着它的主人,飞也似的冲向了林中深处。

一侍卫在狂奔中猛然看到前面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壕沟,他大力一提马缰,坐骑便腾空而起,向对面蹿去。

突然,一只擎着钢叉状如劈柴的枯手,伸出沟坎,将叉子猛猛地锥进马腹,叉尖借着马匹跃身而过的冲力,毫无阻碍地裂开了马腹。

那在半空散下满地肚肠的马儿,在落地的一瞬间将那侍卫甩向了一棵巨树,林中又传来一声瓜熟蒂落似的碎响。

顺德帝在一声骇人的惨叫声中,收缰向后撤去。那疲惫不堪的坐骑,艰难转身之后,又踉跄的狂奔起来。

“杀……”那剩下的几名侍卫骤然间目眦尽裂地怒吼着挥刀扑向彼此。

顺德帝扭头一看,便被定格在一片迷乱的空白之中。

梁彦道从壕沟中一跃而起,一身潜熄的蓝火又升腾而起,熊熊燃烧。他足踏树梢,向顺德帝遁去的方向一望,便撇下那几名自相厮杀的侍卫,如同一个幽冥之中的鬼魅,一路飘摇前去。

在一片处处皆是盘根错节的巨树的密林间,武朝宗在狂蹦乱跳的马上,继续胡乱挥剑砍削那些纠缠在身的大手。在这错乱之际,他突然一剑划开了自己的大腿。

那大腿刹时鲜血四溅,武朝宗心房一紧,但就在此时,他的眼前忽然被一道道白光照亮了。

武朝宗连连举剑划开他的左臂,那无数双从四面八方向他抓挠而来的手,猛然间状如条条受惊的游蛇嗖的一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武朝宗浑身一痉,神智即刻恢复如初。

*

打马狂奔中的顺德帝,虽则自觉头晕目眩,但他知道自己与武朝宗和众侍卫相比,肺气颇弱,吸入的毒菇孢粉量少,因而中毒也浅,不由得感到几分庆幸。但在庆幸之余,他知武朝宗和众侍卫此时皆为迷幻毒物所困,实难指望,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苦和恐惧袭来,他发誓如此番能避凶还生,从此,他将永生弃绝远游,不离京都。

前方的雾气益渐转淡,顺德帝便急鞭打马飞奔过去,但当他破雾而出之际,见到眼前一幕时,几近肝胆碎裂。

林中树下立着无数幢幢人影,他们个个皮包骨头,披发跣足,默不作声沿着林道连天接地,长长的排列着。那一片没有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地盯着骑马疾奔而来的顺德帝。

那具燃着幽火的庞大身驱踏树而来,向着惊恐万状的顺德帝怒嚎道:“朱家后人,雁岭关万众冤鬼恭迎你在此下狱!”

“玛咔嗡哇拱啦哈尼……身形膨胀的梁彦道蹙额皱眉,眼珠暴突地立在树间,急切而怨毒地念起了紧骨咒。

原本肃然无声的人群渐渐开始不安,继而躁动起来。他们呆板的面孔开始扭曲,颤抖,人群随即放声哀嚎起来。

顺德帝胯下的坐骑长嘶一声,甩下它的主人,而后夸嗒一声,力竭而亡。

伴着阵阵天昏地暗的晕眩,顺德帝双目虚空地看着那具陡然肿胀的庞大身躯,从树间飘然而下,手执钢叉向他疾步走来。

突然,顺德帝的前后左右别别勃勃地冒出了一圈披裹着人皮法衣,手持着人骨法器的山鬼林妖,他们口中牵扯着尸首的肚肚肠肠,围着他如痴似狂的跳着慢拍的古舞,顺德帝自觉遍体毛发林立,他呲牙裂嘴地慢慢的起身,向后踉跄地退去。但他退一丈,那漫舞的山鬼林妖便进一尺。

顺德帝惊回首,只见身后便是悬崖绝壁,即刻一身冷汗。

那万丈的高崖之下,冷月朗照着一片寸草不生的寂静焦土。

顺德帝立即意识到这便是阿旺确丹活佛曾在宫中向他提及过的无间炼狱,便晕头转向地栽倒在地。

活佛说,无法救赎的罪人,将在这无间炼狱,忍受无尽的饥渴,那里一人一世界,无声无息,有夜无日,幽冥寂寒,永无超度之时。

梁彦道疾步而来,山鬼林妖又呈半月阵形,敲起手中的头皮鼓,一前一后,一紧一松地随梁彦道向顺德帝踏步而来。

顺德帝魂魄皆散地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般地呜咽道:“壮士…壮士……”

梁彦道双目喷火,盯着顺德帝道:“朱家后人,你家二祖颠倒乾坤,混淆善恶,以恶驱善,损我中华之仁德,乱我中华血脉,致使百姓众生取虎狼之心,自甘沉沦下流,罪大恶极,未之有也!你昏聩低能,不理朝政,致使奸佞当道,阉贼横行,令天下洪水荡荡,忠直之士,无以安身立命…你暴虐无道,残杀僧人,你听信妖言,滥杀无辜…你朱家祸国殃民,不遭报应,天理不容!今朝我梁彦道洞开这无间炼狱鬼门……”

顺德帝认定自己死路一条了,他双目含泪,大放悲声:“朕…别无…所求,但求…壮士…赐…朕全尸而死!”

梁彦道闻言一愣,向顺德帝高高举起的钢叉,倏然下垂。

俄倾,他从腰间抽出一皮索,刷的一声,抛向顺德帝。

那皮索兀自系一个活套,缠挂在了顺德帝一侧的树杈之上。

顺德帝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摸到那树下,引颈而入。

“啊……”一直呜呜咽咽人群,由低而高发出一片啸声。

这无边无际的黑压压的啸声,夹杂着锐痛和悲怆,传唱着千古以来难以诉说的冤屈,在林中飙地而起,冲天而去。

突然,武朝宗从天而降,他剑指梁彦道,一声厉喝:“妖人,你大限已到!”

梁彦道自觉后背一阵寒风而至,在他刚要折身举叉,一柄利剑已自他后背刺入,贯通前胸。

武朝宗拖着鲜血淋淋的左臂右腿,自梁彦道身后,又一个腾空,跃至顺德帝面前,将已是魂灵出窍的皇上从皮索套中一把拎出,并在他背上猛击了一掌。

顺德帝一口血,薄雾似地散在空中,他顿时觉得脑袋一凉,胸背如释千斤,一口气立即回转过来。

此时,两马飞驰而至,那两个方才被武朝宗放血解毒破盅的侍卫,对着梁彦道双双弯弓,连发数箭。

那些洞穿心胸的箭翎在梁彦道后背颤抖不已,他拼命拧身,将钢叉奋力掷向一侍卫,那侍卫以弓护胸,一阵星火四溅,钢叉深深插进那侍卫的胸腔,侍卫应声落马,即刻口喷鲜血而亡。

顺德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乱象似潮水般退去:怨魂地狱雾霭山鬼林妖一并扭曲而后渐渐淡出。

那梁彦道身形骤减,即刻恢复了人形。但他的前胸后背的创口,却依然迸射出一股又一股高高的血柱。

梁彦道挣扎着立在原地,怨气冲天地发出一声长啸。

武朝宗一个鱼跃,飞至梁彦道身前,一掌推出贯通他心胸的宝剑,腾空跃起,一手接剑,手起剑落,削下梁彦道的头颅。

那头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砰然有声地落到顺德帝脚下。

那个血泪横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头颅,面对顺德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顺德帝面目痉挛地一声怪叫,夺过奔至他面前那侍卫的钢刀,双手握刀向那颗头颅纷乱砍下。

那骤然东升的旭日,将一缕缕鲜红如血的阳光,投在这层层叠叠的山林之上,那血光透过纷繁的枝干,网成了道道光柱,斜插在这纷乱的林间。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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