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十五年深秋,一辆装饰着素云头和青幔的轿车由双马挽行,从京城自冀州的驿道辚辚而来,轿车前后有几位腰刀骑士一路相随。

驿道在一马平川的燕赵平原上逶迤开来,两侧是树干粗壮笔直的赤膊大树。大树的树冠,除了零零落落拖挂着几片枯叶,尽是纠葛交叉、状如蛇形的干枝,而春夏初秋时节,这连成一气的大树,便浓荫密布,造出一片幽深的阴凉,令人甚为惬意。但此时此刻,这干尘四起的驿道,这赤裸裸的大地,触目皆是一片令人沮丧的肃杀。

章伯雄拖着一把带着些微灰白的胡须,微闭双目,神疲力倦地倚靠在轿车的窗框上。

每回去吏部述职,他都这样委顿而返,心情极为低落。他的那些同榜年兄年弟们,个个官运亨通,活得有滋有味,看他的时候,目光中多少带着些许怜悯,这让很受伤。原先六部那些平级同僚,虽则对他依然客客气气的,但当他的面,他们对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员活龙活现,一副京官作派,还是让他深感屈辱。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他任刑部主事时,做他副手的况京居然已官至吏部郎中,在他面前一脸得色,鼻孔朝天,再也不认识他了。

倘若十二年前,他在吴州不跌那一跟斗,应是他章伯雄考核况京那厮,而不是况京那厮来考核他章伯雄。谁都知道,他曾经是吏部郎中的不二人选。

自被贬出京城,连降两级到冀州下辖的任丘县当县令,章伯雄始终郁郁寡欢。在任丘县县令的位置上,他一呆数年,而后又任冀州知府,这一十二年,他在冀中再也没有挪过窝。章伯雄如今在任上已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坐等哪一日告老还乡,而后侣鱼虾而友麋鹿,独钓寒江冬雪。

有道是,宦海无边,祸福无常呵!但自己的仕途竟然断送在他的同窗好友邝公琪手里,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邝公琪的两位知己——周相公范相公则被判决充军发配辽东,先后都死在了那儿。

那家破人亡的邝兄,虽被白公子所救,但据邝兄当时在钟楼的情形判断,已无生还的可能。

“这邝兄也不知魂归何处!”想到这些,章伯雄确确实实觉得人生无常。

这十多年来,逢清明七月半冬至和除夕,除祭奠章家门里的上祖,他总要另备一份香烛锡箔,在院中烧给他的邝兄。

皇上当年因失去为他视如股肱的关天月,愤怒欲绝,索性连朝都不上了,不论跪在寝宫外的臣子,如何劝谏,他都充耳不闻,故而他章伯雄在吴州一直能便宜行事。可毕公公一回到京城,当即在皇上那儿参他章伯雄一本,皇上却午时不等三刻立即下旨,将他被投入厂狱。皇上显然对他泄露血洗畚箕湾之亊恨之入骨,若非龚首辅和刑部尚书卜大人相救,从中斡旋说项,他章伯雄即使至死不招泄密之事,也不能幸免于难。

对于只是被贬出京,而且不是“司马”一职,他还是极为庆幸。对于下狱呵,贬官呀,他都认,他都能想得通,仅仅在吴州损兵折将,未能将白公子缉捕归案这一点,他就觉得他应当受到惩治才是,并无怨主之意。甚至连血洗畚箕湾这样的事,他章伯雄也能理解,尽管你听信那子虚乌有的妄言,但也算是为了朱家江山千秋万世。

然而当他出狱之后,得悉干将岭周边寺院的僧人,凡与慧贤和尚有过往来,甚而至于这人在大江南北曾挂过单的那些寺庙中的方丈和僧人,还有那些年龄体貌与这人相似的游僧,都统统被押送京城,投入厂狱。这些被投入厂狱的僧人,不是死于酷刑,便是瘐毙狱中。尤其章伯雄后来得知,全国各地死于此次浩劫的僧侣,竟达万人之众,他对这个皇上如此滥杀,不禁深恶痛绝。

但背上这次“灭佛运动”始作俑者恶名的却是他章伯雄,他在狱中时,母亲沉疴不起,一命呜呼。

每当想起这事,章伯雄便心乱气急,痛从中来,犹如刀割。

这些年来,白公子依然是天字第一号钦犯,朝廷也始终想将他捉拿归案。据他章伯雄所知,乌斯藏各派高手也几次三番南下吴州寻访负伤的白公子,但他确乎在人间蒸发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因而在白公子一案上,再无人有何得失可言。时至今日,他章伯雄是惟一为此受到处罚的主儿。

章伯雄一想到这里便有些怨忿难消。除了那个下落不明,满嘴喷粪,一手导致吴州畚箕湾惨案的妖道,这些年来,他恨杀的另外一人,就是曾经令他崇敬有加的阿旺确丹。

在要命关头,这厮中途放水,自行离去不说,竟然造一天一地的沙尘,助那白公子脱逃而去,使他章伯雄的围剿,功篑一亏。这账除了阿旺确丹,他还能结在谁的头上!

谁信这世上有此等巧事,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毫无预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除了能呼风唤雨的阿旺确丹,谁有此等法力!

但朝中许多大臣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有好生之德的阿旺确丹活佛,一向远离这异族之间的恩恩怨怨,更甭说会卷入这种同类相残的杀戮了!何况,据在场的目击者报,阿旺确丹活佛临了,还是在屋顶上大力掌击白公子,并生生地硬接了白公子一掌。

因而他章伯雄有关阿旺确丹有私于白公子的说法,便无一人卖账,他苦无证据,只有认栽。

这些年来,章伯雄一直为阿旺确丹在提督府门前对白公子都说了些什么而熬煎。

章伯雄因此还走遍燕赵之地大大小小的藏寺,向许多来自藏地的高僧讨教过,阿旺确丹和白公子的每一句对话是何含意。那几位高僧惟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绝非藏语。

阿旺确丹在提督府门前对白公子说的每一句话,都非藏语,这也不能不让他怀疑这个阿旺确丹,有私通白公子的嫌疑了。

他章伯雄可是同你阿旺确丹说到过羌塘,刹岭寺和曲扎活佛,说到过那位与一系列营地罪案相关的中年居士及鸡鸣寺方丈形似一人!好吧,即使白公子与那鸡鸣寺方丈毫无关系,并非汉人,是地道藏族,你阿旺确丹仅从避嫌角度计,也不应弃藏语而不用,是吧!

起初,章伯雄还想,也许那些都是乌斯藏土语,犹如吴地方言十里不同音,那些被询问过的藏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于是,他竟然从此较上了劲,遍学了乌斯藏前藏后藏和喀木西海多个地区的乌斯藏土语,并能流利地同任何一个乌斯藏部落的土著拉扯家常。

他也为自己的语言天赋而自豪,但无论他怎么做,仍旧于事无补,那些藏僧说得是对的,阿旺确丹与白公子所操的确实不是藏语。

顺德八年,乌斯藏一位格西应邀进京讲学。章伯雄得知这乌斯藏的格西,便是类似于汉人中学养德行极高的大儒,便专程赴京请教,但那位格西只是听出阿旺确丹与白公子当年前面的那番对话,是年代久远的古藏语,“玉古衔拉玛敦……瑰恰雍哇泽木归……”之意,乃是“除非有贤达者再世,否则天竺玉佛决不传人,以免遭玉石俱焚之灾……”。至于阿旺确丹其他所言,经那位格西译介,确有劝说白公子之意,并无私通之嫌。然而阿旺确丹和白公子的“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和“哈克恰啪当金罗……”那番对话,格西却始终无解。

这许多年来,章伯雄间或独处一隅,不经意间,嘴里会冒出当年从阿旺确丹和白公子嘴里吐出来的那一串串音节。一想到他的余生将为此事而深受困扰,他就感到极为痛苦。

若非两年前,他在冀晋交界的驿道上遭遇那拨天竺客商和那个天竺高僧,他不知道他的这种熬煎还会延续到几时!

……暮色苍茫,在干尘张天的大道上,一支天竺客商的商队风尘仆仆地在骡马叮当作响的铃声中,不慌不忙地向前行进。

章伯雄与一位千总率兵策马超过这支商队,赶往冀北与蒙古交界的重镇炮台营子。

前几日,那儿发现了一个金矿,消息一传开,周边刁民蜂涌而至,随即刁民彼此之间便发生大规模械斗,死伤无数。

章伯雄一边紧急奏报朝廷,一边调兵遣将,赶往案发地点。

天黑时分,章伯雄和他的队伍驻扎在一片楸树林外,那儿有数条小溪,还有一大片长草及膝的草地。

时夜,这支天竺商队在骡马叮当作响的铃声中,走进了这片草地。他们燃起篝火,埋锅造饭,给骡马饮水喂料。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股浓烈而又诱人的烤肉香味,及各种作料特有的香气。

这商队中人不时地压低嗓门,彼此轻声交流,他们的话音中夹杂着一种铿锵有力的音节和同样刚劲有力的韵调。

正在帐中挑灯夜读的章伯雄,抬头凝神细细辨析一番,发现这腔调,与阿旺确丹活佛和白公子所操之语似乎有些相似之处。

章伯雄不由得微微一愣,当下想到这“摩诃梵多……”之类的鸟语,该不会是来自于喜玛拉雅山南麓的天竺语吧!他心中一动,立即起身走出了帐篷。

风吹草低,此消彼长的唧唧复唧唧的虫鸣声和一顶顶营帐中传出的鼾声,还有流动哨的脚步声,愈发加深了这夜的静谧和寂寥。

章伯雄向随后跟来的手下,摆了摆手,命他们待在原地,向那支天竺客商的商队走去。

方才在路上,章伯雄已看清这是一支天竺商队,但其中也有汉藏两族的雇工。

章伯雄一走过去,见一个辫子缠头肤色黧黑的藏族汉子,他用藏语向对方致意道:“扎喜德勒!”

篝火的火光照亮了藏族汉子黧黑的脸膛,他满是惊喜地从篝火边立起身来,举起他手中的干牛肋,连声对章伯雄道:“你好,你好!”

章伯雄笑了,他开的是藏语,可这藏族汉子却报之以汉语。

这商队的领队客商和雇工们一并起身,恭恭敬敬向章伯雄行礼。他们都清楚章伯雄是何许人也。

章伯雄忙不迭地向他们一一还礼,在还礼中,他看到篝火对面立着一个身姿低位极其恭肃的天竺僧人。

这位身材瘦削的天竺僧人,凸额凹眼长脸,一部如虬髯似的络腮胡,甚为神气。这僧人黑色长袍裹身,白色的及膝绑腿和皂靴,黑白分明,在时明时暗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朗然照人,令章伯雄心里不禁怦然一动。

大家重又落座之后,这商队的领队,一个干练的天竺中年汉子,一手抓着他白色的缠头布,再次向章伯雄致礼,而后赔罪道:“我等罪该万死,惊扰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这脸上轮廓分明,透着几分刚毅的领队,常年奔走在中国腹地,讲汉语同他讲天竺语一般流利。他对低调而极具有亲和力的章伯雄充满着好感和敬意。

“哪里,哪里,睡着的人就是天打五雷轰,他也不醒。”章伯雄很欣赏这位笑容纯真,目光坦诚的领队,他指指远处那一片在月光朦朦胧胧的营帐说道,“本府并未入睡,你等何罪之有!”

于是大家彼此自然而又随意地拉起了家常。在闲聊中章伯雄一直有意无意地在留意对面那位始终低头不语的天竺僧人。

这支商队此行将由冀入晋,再入河套,经河西走廊,走唐蕃古道,抵拉萨,过江孜亚东,喜玛拉雅,再经尼婆罗的加德满都谷地,回天竺,行程数万里。

听到他们的行程是如此遥远,章伯雄不禁为之咋舌,而后他将目光转向了那位双目漆黑眼神幽深的番邦僧侣。

“班加拉!”那个藏族汉子见章伯雄打量那天竺僧人,便抢先报出了他的法号。

“失敬,失敬!”章伯雄一听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天竺高僧班加拉,不觉大吃一惊。他立即肃然起身,再次向这位清修高洁的域外高僧施礼。

此刻,章伯雄的心猛然一抖:不知这班加拉是否能解开阿旺确丹十多年前留给他的那个谜团!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向这位效法佛祖舍去尊贵的地位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苦修苦行的独行僧问道:“哦…想向上师讨教一件事,不知上师肯否赐教?”

班加拉赶紧向章伯雄还礼,而后霭然笑道:“知府大人何须客气,大人的问题如恰巧为老僧所知,老僧愿为大人效劳,请大人讲来!”

“曾几何时,一个乌斯藏人说过一番话,但却一直不知何意,讨教!”章伯雄张口就来,“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

这一圈的天竺人对章伯雄这一段话,完全莫名其妙,但班加拉却浑身一震,漆黑的眼中刹时放出光来。

一见班加拉这般反应,章伯雄的心一阵乱颤。

班加拉轻轻回道:“知府大人此言从何而来,这与知府大人又有何干?”

章伯雄左右一看,这时他极希望众人悉数退下。

那领队见众人已吃喝完毕,便极知趣地引领大家纷纷向章伯雄告罪,回帐歇息去了。

章伯雄突然觉得席地而坐的臀下湿气很重,极不受用。他干咽一口唾沫,硬着头皮对班加拉低声道:“此乃一位老友所托,发此言者以为吾友精通此语,故而留下此言。”

班加拉颔首低吟半晌道:“知府大人所言,乃是失传已久的惊为天语的古天竺语,据老僧所知,当今天下通晓这古天竺语的人,已所剩无几!”

“这就对了,哈喀玛上师精于天竺古语,故而哈喀玛上师的再传弟子噶顿巴以及那位白公子也应通晓这天竺古语!”章伯雄想到这里,便喜不自禁地立起身来,但他即刻收敛起一脸的兴奋之情。

这位持重的天竺高僧低垂双目,仍低声道:“‘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大意是:阁下避过今日一劫,万望珍视,从此潜龙入海,鸟归山林,千万再勿累及无辜牺牲,有负天意!吾将于两年之后的三月初五,亲荐一位名符其实的贤达者,在京城白塔寺恭候阁下大驾光临。而‘哈克恰啪当金罗……’即是回应‘摩诃梵多切切齐瑟卿嘞……’,意即如能亲证阁下所荐之人,确系吾师所言的贤达者,我当将玉佛完璧奉上,以告慰吾师在天之灵,但时间应推至一十二年之后的三月初五,届时,我定将前往京城白塔寺赴你所约。”

班加拉译完这两段天竺古语,便陷入沉思,不放一言。

章伯雄甚至忘了向班加拉致谢了,他抬头看天,翕动着嘴唇喃喃道:“此乃天意……”

黑蓝色的夜空,清净如洗,一天时隐时显的星斗和同样出没于云中也时有时无的月亮,在风流云涌的天幕里,显得有些飘摇不定,将眼见的这一切变得十分深远。

*

一阵风起,路上即刻尘土飞扬,前方有片林子,深感疲惫的章伯雄决定到那儿稍歇片刻。

轿车一下道,章伯雄就见林中有几匹高头骏马和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身着绛红色的法衣,袒露出一条与法衣颜色相近的胳臂,双双盘膝坐在一张牛毛毡上吃藏粑。他们的身边是装满着经卷的箱笼和简单的行李。

如今这皇上不仅崇道信仙,对藏传佛教也是笃信不疑,连宫中日常所用瓷器,也都烧制有藏地的吉祥经文。因而人们也不时在内地或者京城,看到一些藏地僧侣的身影。

章伯雄一见他们是藏地喇嘛,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现如今藏地的喇嘛和蒙古的喇嘛,章伯雄他一望便知。即使不从服饰上,单从脸庞神态,他也能一准区别开来。尤其是那个有些年纪的藏地喇嘛,朗朗的脸庞上满是温厚与谦和的神情,与常常一脸阴郁生冷和傲慢的蒙古喇嘛,形成鲜明的对比。

章伯雄他们一过来,五个藏地喇嘛立即起身,张开双臂,微微垂首向章伯雄他们致意。

章伯雄从车里下来,向他们还礼并用藏语问候喇嘛们。

这些藏地僧人的脸上立时堆满了真诚的笑容,他们因为听到了章伯雄带着纯正安多口音的藏语,继而热情无比地齐声嚷道:“挂正切,挂正切!”(85)

章伯雄的随从在介绍到章伯雄乃冀州知府时,僧人们便一脸恭肃地又向章伯雄行了一次礼。那个神情恭顺的中年喇嘛,张开双臂,朝着那个天庭饱满,年事已高的喇嘛,对章伯雄道:“确倍旺杰,措然巴格西(86)!”

章伯雄又立即向确倍旺杰格西再三致意。

“桑诺!”中年喇嘛又如稚童似的一拍胸膛,然后又张开双臂朝着确倍旺杰活佛笑道,“管家的是!”

桑诺将其他三个僧人也一一作了介绍。章伯雄看着纯净笑容犹如天成的桑诺,浑身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不禁也笑了。接着双方都落座并彼此谦让各自的食物,边吃边聊了起来。

因为章伯雄坚持一直操藏语,他们也开心地用藏语同他交流了。一听对方有卫藏口音,章伯雄立即又改为他们的乡音与之交谈,令这些藏地僧人目瞪口呆。

章伯雄随即便同确倍旺杰格西和桑诺聊起天来,问问他们自乌斯藏而来一路上的情形。

“一路上,我们到各地的寺院转转,看看汉传佛教在中原内地发扬广大的情况。”不待章伯雄发问,确倍旺杰格西便将出行的目的和回程,都对他作了交代。

章伯雄一听他们出京之后便入晋,再自五台山转道蒙古西夏,从陇地河西走廊,入唐蕃古道返回乌斯藏时,立即又想到了那个阿旺确丹。阿旺确丹当年说过,他的回程路线也是如此。

章伯雄同格西始终话语不断,直到大家吃饱歇足,准备起程。

章伯雄的随从和其他喇嘛们一齐散开,各忙各的去了。不大一会功夫,他们驱车的驱车,牵马的牵马,向驿道走去。但章伯雄和确倍旺杰落在后面,仍然边走边聊。

自班加拉译完那两段天竺古语,章伯雄就不明白阿旺确丹活佛为何偏偏要选择三月初五这个日子与白公子相约。他坚信这绝非一个普通的日子,他向一些藏地高僧讨教过,但却无解。于是他开口问道:“格西,可知藏地的三月初五,是藏地历史上的什么吉日?”

确倍旺杰沉默半晌,惊异地翻了章伯雄一眼道:“三月初五,历史上的什么吉日,谈不上,但如若一定要追究的话,这是藏地一个称作为哈喀玛派的哈喀玛上师的诞辰。在朗达玛灭佛时期,哈喀玛派便以师徒单传的方式传教传功,此后这一师徒单传的方式一直沿续了下来,但这个密宗教派,销声匿迹了六百多年,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这个日子,便不为常人所知。”

章伯雄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他话头一转,恳切地看着确倍旺杰形如牛眸的眼睛,用藏语低声道:“格西可知乌斯藏第一佛?”

确倍旺杰定睛看了章伯雄一会,才点点头。他的眼里飘过一缕惊异,这位冀州知府知道的也太多了。

“格西可认识一个叫阿旺确丹的宁玛派活佛?”章伯雄这些年来再也未有这活佛的任何消息。

“你与阿旺确丹活佛相识?”确倍旺杰淡淡地问道。

“我们曾经在一起呆过一段时日……”章伯雄讷讷地回道。

确倍旺杰依然淡淡地说道:“哦……这个神通广大武艺高强的阿旺确丹活佛,不知为何,在十多年前从内地回到乌斯藏后,便离境而去,从此隐而不出。”

章伯雄自觉一阵寒意,从脚下升起。

“呃,但一年前,他离开了他修行的秘地,重回乌斯藏。前些日子去了西夏的牛首山,而后又是五台山,据说,他此行的目的地,当在京城。”确倍旺杰格西添说道。

在这刹那间,章伯雄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待他再次睁开眼来时,他从未感到这冀中平原是这样的空旷厚重,这样的茫无涯际。

突然之间,风乍起,卷起千堆土,向远处的天地呼啸而去。

(85)藏语,谢谢。

(86)措然巴格西,名列此学衔等级的第二位。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