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旬日公休后昨日到班,见到的第一个同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自由亚洲(RFA)是美国新闻媒体,创办宗旨是对言论禁锢的国家传播官方封锁的消息;本部是中文部,虽然新闻不以价值判断为取舍标准,但多年来出自大陆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坏消息”。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难道还有什么大洋彼岸的消息是不坏的消息吗?

办公大楼冷色灯光下,我脱口回答:「说」。同事面庞青峻,消息未出口,眼睛涌上一道哀泓。接着她吐出了一串字音:王环今天早上被车撞身亡了。我没听清,问她:「妳說的什么?」她又说了一次,还是那一串字音。

我脑仁晃荡一下,短路了。仔细盯住一明的姣好的面庞和那对哀泓弥漫的眼睛,她竟没有收回此话的意思。我盯住她的嘴发誓: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北明。当地报纸都登了消息了。今天早上,他当班编新闻,他可能赶着上班······」。我心一惊,赶紧抱住她,继而又问是谁的责任。她说:「他步行上班赶交通车,就被一辆小车撞了,送到医院,已经过去了。」

那么这死讯是真的了?我双手机械在自己办公抽屉里扒拉要找的磁带,上面录的是王环到华府本司应聘那年我做的节目。王环后我一年到RFA,我是中文部不多几个从始至终与他同事的记者。脑子震惊得无法思想,心中充满哀伤,踱步到他的办公桌前。桌下,那双平时穿的布鞋似乎带着温度,忠实地期盼着主人再度带它在办公楼里轻盈地走动;桌上电脑前,一摞新闻稿散发着油墨香气,半压在写字板上,等候他翻检、编辑、播出;桌角那个平时他用的大碗,依旧埋在凌乱的稿纸间,痴痴地盼望盛满一包方便面再加两个鸡蛋,在忘了带饭的时候,打发他工作中饥饿的肠胃;单人座椅虚位以待,马平每天在这个座椅上,拱起他宽厚的背,埋下他硕大的头专注于工作······。这个位置,他一坐就是二十年,此刻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已经、突然、永远不再回来。生活中的奇迹太少,但我依然不能相信这类所谓突发事件。

星月高悬,我下班回家。刚把王环放下,却见本司另一同事,Paul Eckert,在脸书上把他的死讯公布了。与可怕的宣判文字同时呈现的,是他的肖像。太熟悉了!图片上就是即刻推门而入的这个人,带着些微的烟草味儿;就是每天都与你面对的微笑,还带着沙哑的鼻音;就是扫过你眉峰的目光,带着藏在眼皮里的调侃。图片熟悉得让人草木皆兵,惊心动魄,带着不可一世的死讯,瞬间击穿你的大脑,让你周围一片空白。仔细凝视他的微笑,我知道我必须努力打退他依然在场的铁一般的事实,必须确认,我平时戏称「马胡子」的这个同事和朋友已经、突然、永远不再回来,不在世上,不会再见了。

王环本名马平,前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现任RFA的新闻编辑,「每周新闻综述」的主持人。善良,敬业,平易,亲和,欢快,幽默,通达,善解人意。多年来,他的办公桌与我的只一步之遥。周末上班人不多,他常在急匆匆去播音室途中,在我的桌位前停下,把布满白胡子的下巴搁在我的篱笆上,跟我开个玩笑,然后趁着我莞尔或嗔怪,扬长而去。有时其他同事跟我聊天,他也会停下路过的脚步,眯着眼睛靠近来插科打诨,把本来严肃的话题弄得七零八落,带着声响叮当落地,仿佛他身体里盛满了欢乐,不用来消解世间严重的麻烦,就会在自己体内拥塞膨胀,消解自己。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他皱眉头,发脾气,愁苦相或慌张样,他阅人总是笑咪咪,做事大都从容不迫。

马平也跟江泽民调侃,他让这位中共前总书记在本公司篱笆上出尽洋相:他把江泽民在严肃公开场合扣挖鼻孔、梳里毛发、翻着圆肚皮凫水,与外国总统踮脚拥抱的丑态特写一一剪裁下来,贴在他的篱笆上,而且图片朝外,举凡路过他篱笆的人都能看见。这样的幽默是严肃的,每次我工作闲暇注目大陆当局这些最高丑态,都会重温二十多年来的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至今依然陌生:这里是自由亚洲电台,这里言论新闻出版自由之所,这里是无视极权统治、尊重独立精神的堡垒。

王环另一特点是喜欢抽烟,他与中文部为数不多的三、两烟民结为莫逆之交,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他们总是悄悄地吆喝上,以奔赴刑场的整齐步伐,穿过本司曲里拐弯的各种办公通道,最后打开一扇通往天地之门,站在赤日里或严寒中,吞云吐雾,接受尼古丁的熏杀。不过当他带着满身烟草味进门,被人闻出来时,你刚对他一瞪眼,他就嘿嘿报赧一笑。那一笑是绿灯,说明公司里是个人,都有权监督他抽烟。

酒后的马平更可爱,他会不失时机地拥抱任何一个走到面前的人,并对怀中人亲切地宣布我是多么爱你!无论这人是男是女。酒开了,快乐之门就打开了,喝高了,醉人就成高人了,快乐的高人马平就会说些事后不后悔没说的话。那些话,如同董桥的书:拿起来就放不下,一放下就忘得精光。但是后来你会发现,在拿起来放下去之间和之后,你已有悄然的改变:不是更严肃了,而是更生动了;不是更愤怒了,而是更深沉了;不是更执着了,却是更豁达了。

这是马平突然遇难的第36小时。此刻写下这些文字,与图片上他胡子里的暖色微笑对视,依然亲切熟悉得惊悚:斯人已逝,音容不退!这个周末他还会在他的篱笆里,脚穿那双布鞋,兜揣那个大烟斗,拱背埋首,忙着把那些不能不播报的消息,依次串联成行成句成列,发送到那片六十多年的沉陆。果真如此,我一定回复平静,恍然告诉自己,昨日的坏消息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

此刻一轮橘黄色的大月亮升上远空,渐为明色,如天灯一盏,温柔了脚下这匆忙而坚硬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再有马平,他已经、突然、永远不再回来,不在世上,不会再见了,留下我们如梦初醒,从失却中痛惜他启示的那道平凡简单而美丽的风景:劳作中的暖意、世事间的豁达、同事间亲善!而我们总是忘记为曾经的拥有感恩。他的断然离去,在他留下的空白处点燃了蜡烛,感恩节带着一泓悲伤和怀念提前到来:感谢有你,马胡子,二十年来执手RFA,在大陆沉重的消息空间,如此这般,与我们同行。

记于2015年11月25日感恩节前夕

来源:纵览中国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