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岁月尘封的峡谷野史(之一)

我们终于转移到了都江堰上游附近的紫坪铺水电工地了。朋友, 你到过都江堰吗?你见过大江出山时的那付倨傲和狂野吗?你见过狂野的江水一落平原之后的坦荡和慈母般的笑靥吗?你知道什么叫天人合一吗?你知道什么叫乘势利导吗?你知道什么叫鬼斧神功吗?还有, 你知道什么叫超凡的智慧和智慧的超凡吗?你知道什么叫平淡的神奇和神奇的平淡吗?如果,你还不是十分清楚的话, 就请来看看这处宛若天成的都江堰吧,请来看看这个仁慈与崇高的神圣化身吧。

“(李)冰凿离堆, 辟沫水之害, 余则溉浸。” 这是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都江堰防洪、灌溉功能的记述。

“不尽长江滚滚来……玉垒浮云变古今……” 这是古人误认岷江为长江主源后, 杜甫对古堰不竭的生命源泉的礼赞。

“李冰在两千多年前都能在这里修个都江堰, 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在这里修个电站呢?” 这是毛泽东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许,站在都江堰左岸山嘴上提出的诘问。本书不少篇幅皆与之有关……

不错, “都江堰是人类的骄傲。她不仅是四川人民的, 也不仅是中国人民的, 她是人类共同拥有的骄傲。” 不少国外同行在研讨会上常作如是说。我也总会听得热泪盈眶的。有时,有的国外学者站在鱼嘴分水堤上,凝视着一江层迭而来的江水并被神奇的“四、六分水机制”折服时,那份深情么,真像小泽征二在听《二泉映月》呢……

而且, 都江堰也是灵感的源泉。诗人来此不难展开想象的翅膀;哲人来此不难获得更多的启迪;画家来此不难找到挥撒丹青的最佳视角。我们圈内人士在撰写有关她的学术论文时, 也会忍不住文思翩翩,顶礼咏赞的。

“岷江出灌县, 分流奔放, 入盆地如入大海,在地质历史上冲积成盆地三角洲, 这就是成都平原。” 也是曾遭厄运的黄万里教授曾经如此描述道。

我也附合道:“岷江在高山峡谷左奔右突, 经紫坪铺下泻六公里, 在都江堰前一落平原, 挽群山、雄关、古堰、城廓于一体, 分内外二江流向如扇展开的成都平原, 景象万千, 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恰似珠帘壁合。”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日,在纪念都江堰建成两千两百五十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 我更是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我的入选论文:

“翻开人类史册, 究竟还能找到几处古老工程能像中国西部的都江堰这样:既具有与日俱增的文物价值, 又永褒初始阶段的功能目标, 并且不断发扬光大, 宛如经天的日月, 不仅永恒造福西川百姓, 而且已演进为决定区域经济能否持续发展的战略性工程……都江堰之所以能横空出世于人文之初并永褒青春, 除人们己取得共认的许多微观原因之外, 我认为还有着非常重要的宏观原因……”

我不灭的赤子之心仍在激荡着,还有未酬而难酬的壮志在躁动。我发现并论证了那个“非常重要的宏观原因”,并获得国内外专家的一致认可与好评。

啊, 都江堰,我心中的赞歌与悲歌常常都是因你而唱的……此刻,就让我们从鱼嘴——紫坪铺电站的残骸身边走过去吧,硬着头皮穿过半个世纪的时空隧道吧……

紫坪铺水电枢纽是岷江上游七级开发方案中的第六级, 它既是第七级鱼嘴水利枢纽的龙头水库, 也是成都市的水源工程, 具有灌溉、防洪、发电、城市生活及工业供水、环境保护、水产养殖和旅游观光等综合效益。当时拟建的重力拱坝壅水高度约一百三十米, 总库容约十一亿立方米, 回水二十七公里左右;坝后电站装机容量七十六万千瓦, 年均发电量达三十六亿度以上, 是成都市最理想的大型电源点, 输电里程不过五十公里。由于都江堰己接近天然引水的极限, 也确需一座大型调节水库。这是李冰当年办不到的事情, 现由我们这代人来实现乃是责无旁贷的(我心中曾为之涌动过“岷江狂想曲” ),否则, 在古堰直接影响着的两万五千六百平方公里土地上, 将发生永无休止的争水矛盾和流血纠纷,同时捆住工、农业发展的手脚。

如此工程当然应当建, 关键问题是应该如何建。那好,就让咱们首先回到半个世纪前的紫坪铺大河弯吧 ,它留在水中的残骸自然会向你诉说一个又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可以这样讲, 紫坪铺大峡谷留下的无声遗骸乃久久地尘封着“天堂路”上的一段灾难史实, 其中,关于个人的乃至国家的命运是如何惨遭践踏的,你只要看看亲历者的如实记述就可大致了然了。亲爱的读者,那可真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明明还是一个好端端的中国,不知咋了,竟会在锣鼓喧天之中,又仅仅是在眨眼之间,就霍然跌入深渊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噩梦,并被久久地尘封着。如今,我将以亲历者及幸存者的名义与诚实,向你撕开紫坪铺电站和鱼嘴电站的封条,尽量撬开一条历史的缝隙,让你看看昨日的荒唐与创伤是如何发生的……

我们这个工程队来到紫坪铺的时候, 摊子已经全面铺开了。由修建过重庆狮子滩电站的施工单位任主力。挂的牌子叫“紫坪铺水电工程局”。工地上当然还是少不了成堆成堆的庄稼人, 因为锄头加扁担与小米加步枪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政治内涵和战略意义。我们这个“工程队”很快就被淹没在嘈嘈杂杂的人流之中了, 分散住在栉比鳞次的简陋工棚中, 初期集中上白班, 不久即转为昼夜“三班倒”, 继之则是加班加点, 由十二小时增至二十四小时,间或长达三十六小时! 我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身心之疲惫真是难以形容, 甚至觉得青春活力也是无济于事了, 倚着锄把也可睡得着,就不知上了年纪还挣扎在泥泞和污浊中的许、孙教授等人又在如何保命了。估计还得靠帽子, 并辅以皮克先生和老孙头的铁窗鉴戒。

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些怪声怪气的下令苦战者和督战者, 因为层层加码,胜过鞭子抽打。中央和省委一再命令水电必须放“卫星”,尤其是紫坪铺和鱼嘴这两座电站——瞧瞧人家红光公社已经放出“高产卫星”了 ,“亩产水稻五万斤了”!所以, 紫坪铺定于一九五八年入冬截流的决心乃是不可动摇的——为此, 在两岸山崖比比皆是的巨幅标语中,就增加了一款崭新的内容:

“谁敢防碍隧洞按时过水围堰按时合龙 — 杀头 !!! ”

这款标语令凡有知觉的魂灵莫不瑟瑟发抖。但,岷江与青山却仍旧不买这个账。导流隧洞在坝前右岸进口段遭遇的山体破碎层竟渐渐把湿漉漉的洞子变成了坟墓, 不是岩爆伤人, 就是瓦斯收命。对此,喝了血酒并向党旗、毛像宣誓的敢死队也是完全无济于事了,而安置在进口出口两个工作面上的白衣抢救队也是形同虚设,隧洞停工了——尽管高音喇叭天天都在鼓噪着“新民歌运动”,叫喊“水电工人一声吼, 定叫岷江乖乖让路走!”

岷江狂暴依然,冷不防就会将岸上作业者卷入江心。那年头, 恐怕也只剩下大自然才没有媚骨了,尽管我心之深处乃是决不相信攀比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颗颗升天“卫星” 具有丝毫的真实性——尽管圣上仍在继续表示着他底十分(而不是九分)的可爱及忧虑,例如,他一再问及“现在的问题是粮食多了怎么办” ,拍马者的回答也总是 “敞开肚皮吃” 。不错,睁眼可见的紫坪铺上下的人民公社也在拼命追赶 “卫星” 吃“卫星” , 把公共食堂的老虎灶烧得浓烟滚滚的。一时间,虽然举国上下的“大好形势”已经完全淹没了一切观潮派、怀疑派和反对派,但是,我这个“牛鬼蛇神”还是乐意偷偷“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 的——因为就在眼前的一片片坡地上,山民们收获的杂粮明明与往年无异, 哪来什么他妈的“一天等于二十年” ?哪来他妈的什么东西可供人们敝开肚皮吃?而且不要钱!

当这幕农业乌托邦的滑稽序曲草草收场之后,紫坪铺工地上下就很快展现了空前绝后的饿殍景观和第一个死人浪头。只有报纸与高音喇叭才在继续高唱“到处莺歌燕舞”,而且丝亳不脸红。

于是,在如此空前虚构的大好形势下, 你叫掌管水电 “先行官” 的头头脑脑咋不是忧心如焚呢!尽管人们心中都明白,当下胡吹的牛皮乃如“黄帝的新装”, 但是,有谁敢学学那个金发男童,敢说皇帝一丝未挂,而且还看见了他那的阳具呢?

面对杀头加上三个惊叹号的“大跃进”, 我的勇气已经完全不见了,就连原先那点投笔之勇也没有了。不过,我敢断言,中国当年找不到半个谭嗣同,而只有数不清的“杀头”围观者。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有谁胆敢公开说声“瞎胡闹”, 而且只需连贯说出这三字, 那么, 他既是空前的民族英雄, 也是跪祭“三面红旗”的刀下鬼。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我有时还是不能完全自控的。在各个工区频频举办的擂台比武大会上, 听着如潮泛滥的豪言壮语, 和不断攀比加温的天文数字时, 我老爱捂嘴嘻嘻嘻, 这惹得孙锦教授不是扯扯我的衣角, 就是踩踩我的脚。他总是紧握掏耙, 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然而,如此谨小慎微并始终恪守着“十七字箴言”的他, 还是招来了不可预料的麻烦, 乃至给他日后的杀身之祸也埋下了伏笔。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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