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一期旧刊北美《世界日报》上,读到一则题为“刘宾雁、王若望也客死异乡”的报道。文中提到,八九事件以后流亡海外的大陆自由派人士,各有不同的人生际遇。被视为中国民主运动领军人物的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都曾被中国当局开除党籍和公职,先后流亡海外,三人如今都客死异乡。刘宾雁一九八九年在美国讲学时,公开反对中国武力镇压学运,被开除中国作家协会的职务,而且无法回中国。此后经常为文批评中国腐败制度,直到二00五年因直肠癌过世,享年八十岁。方励之于一九八七年因学潮被开除党籍,撤销中国科技大学副校长职务,一九八九年又被进一步开除公职,随后藏身于美国驻华大使馆,次年离开中国,后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任职天体物理学教授,二0一二年四月病逝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森市寓所。

文中还说,在这三人之中,王若望的命运最是曲折,他于一九五七年担任《文艺月报》副主编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入狱四年;一九七八年平反后,出任《上海文学》副主编;一九八九年因参与学运被捕入狱十四个月,一九九二年远赴美国,二00一年因肺癌逝世于纽约。记得几年前,因为撰写文章的缘故,我曾经对王若望的生平事迹产生了兴趣,搜索和查阅过一些有关王若望的资料,深觉这是一位呈现出多重面目的英才志士,尤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位被普遍视为民主人士和自由派知识分子的老人,平生写出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诗歌、杂文、文学评论等。这几天正值农历新年,我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这位长者的影子,因为这个月初是他的诞辰日,昨晚就寝之前,又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他的一些文章,让我一度难以入眠,我觉得有必要提起笔来,追思这位“不死的流亡者”的生平事迹了。

与刘宾雁、方励之相比,王若望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名声大概要小一些,身为一位在年迈之年流亡异国的民主倡导者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他的影响恐怕主要还是在民主活动圈和关注时政的读者群里,在许多普通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视野里,也许对他还有点儿陌生。有关王若望的传记不多,我所知道的仅有少数几本,包括他本人所写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王若望自传》,喻智官的《王若望传》,黄河清编撰的三套王若望纪念文集,这些撰着为人们瞭解王若望提供了一扇视窗,让这位老人的多种面目逐渐在读者面前清晰起来。

这是一位出生于五四运动前一年、江苏一个小学教师的家庭的孩子,一九三四年因参加罢工,被国民政府逮捕并判刑。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王若望获释后奔赴延安,加入中共,一九四四年在中共山东分局工作期间,因公开批评上级领导,被认为煽动其他人反党,并被定性为“特务”。一九四九年后,王若望担任杂志副主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下乡劳动,妻子精神分裂去世。一九六八年,因批判毛泽东,王若望被关进监狱四年。

身为一名作家、自由派知识分子,王若望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中颇为引人注目,但这并不是靠他的写作才华,或是文学创作成就,而是因着他的思想见地、过人的勇气,以及对时代的责任感。一九八六年,在当年思想多元的新气象背景下,已届六十八岁的王若望在《深圳青年报》和《深圳特区工人报》上接连发表署名文章,标题为“一党专政只能导致专横”和“两极分化之我见──与邓小平同志商榷”。这两篇文章毫不避讳地指出体制的流弊,指名道姓地批评总设计师,提出通过体制改革杜绝官员贪汙,推进民主化进程,使得执政高层震竦,知识界震惊。

一九八七年,文革后的又一场政治运动开始了,也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深圳青年报》遭整肃取缔。运动中,王若望被指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老祖宗”,与另两位主张民主化的刘宾雁、方励之同时被开除中共党籍,并遭全国范围批判,攻击其“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丑化和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反对和歪曲党的现行政策等”。这年四月,王若望冒着“估计会有更严重的横逆袭来”的风险,发出《致邓小平的公开信》,在信中发出呼吁:民主运动是历史进步的动力;封锁新闻自由助长当政腐化;学学蒋经国先生加速改革步调。

在这封公开信中,王若望语重心长地对掌权者劝诫:“如果政治体制与执政党本身不进行改革,真有万千的好人,一旦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也会变得专制,目空一切或蜕化变质,而新闻报刊的独家包办,又助长了藏垢纳汙、为非作歹和滥用权力。”、“因此,如此反民主的专制独裁的体制不仅调动不起人民创造力,经济改革也难以为继……开放言论新闻出版自由也是势在必行,它是深入政治改革,真心做到安定团结的发动机和开路机。没有舆论自由的安定团结,至多是维持万马齐喑奴隶式的安定团结,请不必用‘安定团结’作籍口,来作为向人权、向民主运动开刀的理由吧!”二十多年后重读此信,仍然让人觉得振聋发聩,也仍然让人体味到作者对时代对民族的拳拳苦心。

从古到今,忧患民族前途和人类命运的启蒙先驱,总是註定了他们命运的颠沛流离。就这样的,这位声名卓着的作家和社会活动家逐渐沦落成了一个囚犯,最后成为一名流亡者。这年八月,王若望被以“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罪名逮捕,以七十一岁高龄开始他平生的第三次入狱。一年后他获释之后,开始创办《民主论坛》刊物,继续为民主化求索呼吁。再后来,王若望流亡美国,晚年在身患绝症时以一句“宁肯客死他乡”,拒绝了当局的“不可再发表批评文章,不可接触‘敏感人士’”的回国条件。二00一年,流亡近十年的王若望成为一名至死无法归国的流亡者,在对家乡和子女的思念中在异国离开人世。

在汉语中,“流亡”一词总是带着淒凉、悲情的语意。然而在我看来,“流亡”却是一个闪烁着生命律动的词汇。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有一群人为了致力于不让时代沈沦而离开故国走向异乡,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而走向边缘,各自构成一个精神和思想的孤岛。虽然在现实社会中遭遇着生活上等种种的困境,然而他们终究获得了精神上的独立,也获得了灵魂上的自由,比如法国的伏尔泰,德国的海涅,英国的拜伦,俄罗斯的赫尔岑等等,他们的肉体遭遇着苦难,然而他们的精神不死,历经时光流转依然在史册中鲜活地存在着。在我看来,王若望也是这样一位“不死的流亡者”,一位风骨嶙峋的老人,一个将一生託付给中华文化、历经磨难追求自由的老人。谨以此文纪念“不死的流亡者”王若望诞辰九十七周年。

写于二零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文章来源: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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