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封面脏点、旧点,它们其实还是新书。没有一丝折痕,书页上也没有留下因多年翻阅而染上的污渍,这是书的幸还是不幸?我面对着从旧书场淘回的六本鲁迅作品单行本,心里漾出满怀苦笑。旧书场里堆满了书,那些辛苦写字的人不曾料想,他们的书会卖身为废品,再流落至此地。连鲁迅的书也不能幸免。那一刻,我出书的念头也心懒意灰了,写字只为好玩,何必令自己的字受辱。
即使被奉若经典,赞曰字字珠玑,也未必是好事。比如学校里的语文课就实在是对大先生的捧杀,对着一群小孩子大讲成人世界的一位文化精英的伟大,只能取得对牛弹琴的后果,徒增烦尔。孩子不明白一位愤世嫉俗者的苦闷和深度,在遥远的成人世界又有几个鲁迅的同路人?他活着的时候,多有施放冷箭者;他死了,又被他们做成一面大纛。
相反,我对二先生的文章就没有那么多成见。因为,他们叫他汉奸,当他的五四同辈和晚辈以大师之尊作品被选入语文课本时,他的书和人都在被禁之列。中国式封杀是连空气都清洗一翻,不留一点线索,让一位作家人间蒸发也当不是难事。
那六本73年版的鲁迅书花了我11块钱,其中一部薄薄的《野草》半卖半送,只索1圆。这座城市的晚春,已是阳光似火下的万木葱茏。女老板又黑又瘦,见我是来专收鲁迅的书,竟露出腼腆、欲言的笑容:“这几本书,本来我也想读一读呢,一忙就……”仿佛是忽然察觉与陌生人吐露太多,那年轻的女人一副讷讷的样子。
尘世一角,幸遇另一个愿读鲁迅的人。
六一儿童节的三天后,各大论坛开始热传一篇文章——《纪念刘和珍君》。发帖者与网络警察展开了反复贴与反复删之间的角力,好像这是一篇出自冉云飞、连岳们这样一些新兴博客作家的博文,而不是那位“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脍炙人口的名作。在自由主义青年的簇拥和推动下,鲁迅先生完成了华丽转身,走下僵化的庙堂之高,以异议者的身份在web2.0的空间复活了。
令人玩味的是,当长大的孩子读懂了鲁迅,却已得不到原来的表扬。
我在翻阅从旧书场淘回的这几本书时,一点感觉不到时空的遥远。作为专栏作家的鲁迅,也曾享有他那个时代的“删帖”与“喝茶”待遇,而他那泉涌不竭的“杂感”仍然刺痛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问题。
他是归来的斗士。
只不过,网络替代了沉默的报章,博文刷新了蒙尘的杂感。
2008年6月26日
文章来源:《一个回族人的时代言说》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