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镛先生九二寿诞,各位闷头打坐的武侠迷纷纷出关怀旧,我也跟把风。

回忆少年时的我,对金庸小说的迷恋已经无法形容。但那时基本没有管道拥有哪怕一小套(即上中下册)完整的金庸小说,只能靠同学间传阅,争分夺秒抢读。有机会看完全套金庸小说,是到了中学阶段,得感谢那时遍布城镇的图书出租摊,大约几毛钱一天租金那种。

后来听老同事陆晖讲,他和我情况仿佛,不过他是直接站在图书摊前看完的,因此连租金都省了。陆是贵州读书种子,一目十行,天资聪颖,后来考入北大中文系。

不知道有多少像我和陆晖这种物质与文化双重匮乏的农村孩子,从八零年代伊始就被老先生这只天马行空的健笔所俘获。其实不止是武侠小说,他那篇附在《碧血剑》后面的《袁崇焕评传》,成为我中学时代对历史和时政产生浓厚兴趣的启蒙读物,影响我大半生。所以说对老先生这种情感,是从少年时代就已经牢牢植入的记忆。

大学毕业后终于有了一大套完整的金庸全集,很惭愧还是盗三联版的。我记得是我和师姐兼同事刘湘平一起去定王台(这个中南地区著名的盗版书市彼时刚从黄泥街搬家)买回来的,这套盗版书后来跟着我一起搬到上海,直到后来送人。

女儿十周岁时,我给她网购了广州朗声版的正版(全本36册)金庸全集,又先后给几个好朋友送了这套全集,算是我个人对老先生的一点点敬意,这情形就好比这次不少人去电影院看《美人鱼》,也大多是只为当年在遍布神州的录像厅里欠下星爷一张电影票。

我有机会见到老先生真人,是在岳麓书院和浙大。

前者是2000年,我还在长沙教书,芒果台请老先生来做现场读书节目,于是过去凑热闹。老先生其时七十有六,可算春秋正茂,气色也相当好,当时也还没有多少负面信息传出。节目现场内容乏善可陈,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一个细节,老先生在来去乘坐的大奔上,均紧篡着后座左上方的顶棚抓手,就像他风雨人生中一贯审慎的态度。

再次见到他是四年后的冬天,老先生预备辞去浙大人文学院院长。那次貌似风波不小,我在央视做电工,不怀好意地前去搅局。在一堆媒体包围下,面对面和老先生做了个短暂的采访。记得采访前握手寒暄,老先生手很绵软,问沈先生您是哪里人啊,查太太则远远躲在一边关切的看着老人家。

这次辞任风波,对老先生影响不小。他一位从外校转学而来的女弟子,貌似精神出了点问题,将梅超风对黄药师的情感投射到老先生身上,来找我絮叨了无数这种情感。我不太信这种匪夷所思的想象,也相信老先生在这个事情上完全无辜,只能将这些转告他彼时的助手,让老先生小心应对。

再以后除了作协风波外,老先生几乎已经消失在公共视野,江湖上只剩下牛逼的传说。

我老家有俗语云“开坏一场亲,出坏三代人”,这就是所谓家族遗传的影响,先母也一直喜欢讲根脉二字。我常常想,老先生的牛叉,毫无疑问有世家子弟的根脉所系,也有吴越这个人文荟萃之地千古以来的浸润。

多扯一句,现在的地域歧视确实政治不正确,但反过来的地域认同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比如某地出才子(当下政坛第一网红奇帆同志和我友斯伟江都才高八斗名动朝野,也都是大额头诸暨人),某地出倔头(浙江有宁海和奉化两大倔头产地,我友袁裕来籍奉化,即著名倔头),某地出商人等。

根脉与地域两者纠织缠绕,我想海宁查家四个字,概括起来就是古人所说的人杰地灵与钟灵毓秀吧。

“南来白首少年行,立业香江乐太平”,三十多年后,老先生赋诗追忆生平,一生功业确实浑不负海宁查家后人这几个字。

在我看来,老先生一生最为牛逼的是两个力:想象力和判断力。前者在他笔底下已经展露无遗,全球华人文化圈里,我相信排进前十名不会有争议。想象力真是作家最重要的才华,另外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小说家王小波也是这般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后者除了传奇般的明报社论(据闻傅国涌老师对此另有高见),更体现在他个人的进退选择上。他有过小失误,特别是年纪大了后,会有不少却不过情面与乡情的事情,也有过不少近似老糊涂的表态,但终归大节无亏,基本面站得住脚。

我理解他31年前做基本法起草委员时的入世和热心,也相信他27年前泪如泉涌中的真诚与感伤,以及随后几年中与体制的若即若离,以及最终的神隐于江湖深处。他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骨子里又是骄傲得不得了的江南才子与名士。

都知道他笔下最经典最震撼人心的英雄是萧峰、郭靖,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其实他自己的个性是“携手红颜去,我自逍遥无人管”的张无忌与令狐冲,而他现实中的选择则更像袁承志式的“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吴国桢式的杀伐果断进退自如,达济天下穷善其身。

1985年夏天,坐了国共两党一共22年零2个月牢的陆铿以香港《百姓》杂志社社长身份专访胡耀邦,胡对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陆先生受苦了,我们对不起你。陆报以“大时代嘛,个人命运就是这样”的哈哈大笑。

同样是1980年代,同样是为了统战香港媒体人,海宁当地政府给他死在镇反刀下的父亲查枢卿平反,他在致谢信中写道“大时代中变乱激烈,情况复杂,多承各位善意,审查30余年旧案,判决家父无罪,存殁俱感”。所谓大时代洪流冲刷下的个体命运,在命运与历史面前,抗争与妥协同在。

但他终究没有陆铿那种骨子里的倨傲不逊与顽童式反骨,陆是借机捉弄党魁,而他却始终要顾忌进退和情面。以交友论,他和同样远走海外大他8岁的香港分社老大许家屯是至交,和小他10岁先掌香港分社后掌浙大的张浚生也是好友。捐赠无数之外,再在西湖边上留下一栋云松书舍给故乡。

他比李嘉诚年长4岁,和李嘉诚一样都属于总是选对了的香港人。即便一步踏错,他也能迅速凭籍惊人的判断力纠错。他一生中有两次是特别重大而准确的纠错,一次是1950年代那次北上和南下,另一次是1997年前后那次先入阁又辞官最后远走英伦。

如果说李是判断力超人的商人,他就是判断力超人的文化人。千古侠客成旧梦,最是文人不自由。如果从热爱自由的中国读书人传统的人生目标来说,老先生一生多难而履险如夷,可谓自在自由,基本已经是做事做人的极致了。

先写到这里。想起前两年在京做杂志的时候,我一直想做一期金庸特刊,一直不得其便,权把这篇作为偿还这个宿愿的草稿和前奏,以后慢慢增补和修订。

石扉客
2016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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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思想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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