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着阿塔走出酒吧,阿塔浑身软软的,似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下楼梯时,我挽住她,一格一格的往下去,突然她身子往下一沉,坐到冰冻般的水泥楼梯上。我挨着她坐下,想安慰她。其实你我很幸运,我故作欢喜说:如果不是碰上堵车来迟了,我们也被抓走了。阿塔眼睛朝上望着,不知在不在听。我又开始抱怨:这些人真是没头脑,刚放出来,就忘了怎么进去的。低调一些不行吗,居然敢聚在一起搞什么庆祝,还喝酒唱歌,纯粹是自取其祸!阿塔忽然直起身说:你的马后炮我没心思听。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发现救星似的叫起来:去找黄老板,现在就去!我无法做任何解释,只能说:这次被抓进去,我看谁也帮不了忙。可惜徒洛、热丹也跟着倒了霉。
黄老板认识副省长!阿塔使劲抓住我的胳膊,疼得我直皱眉头。请他给副省长打个电话,就打一个电话……
我无动于衷:不可能了。
阿塔发起急来:不去,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我烦了:要去你去,我反正不会再去。
阿塔霍然站起来,边说:那好,我去,我去。边往下走,都快走到楼梯底了,猛回头,发现我还坐着,就喊:你怎么不动呀。我说:不是你去吗?阿塔气得直跺脚:你要不愿送,我叫出租车。我苦笑着站起来说:行呵,我送你去。心想:让她碰碰钉子也好。
把车停到锦江会所旁边的僻静街道上。阿塔离开前我再三叮咛:别告诉黄老板我知道你去找他。阿塔走后,我拧开收音机,神不守舍地听着交通台女播音员嗲声嗲气地与司机们调情。一个念头闪进我的脑海:为何不给徒洛打个电话?
只是心存侥幸,没抱希望,因为警察抓人首先会搜走你的手机。我用指尖点击徒洛的手机号码,很快听到了对方的铃声。等待中我心跳过速:要是警察接听,该怎样应付呢?咦!我听到了徒洛的声音!
我正准备给你们打电话,徒洛语气平静地说,没事了,放心。
出于不言而喻的原因,我们没在电话里详谈。我随后发短信给阿塔,询问情况。她回复:黄老板外出未归,我仍在接待厅等候。我问:临近午夜了,你打算等多久?阿塔答:不见不散,我准备好了打地铺。我忍俊不禁,打电话给她:快回车里来吧,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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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国安老友是否再次帮忙。据后来徒洛讲,警察没有过分刁难他们。徒洛、热丹和被误抓的藏人,经过短暂讯问便释放了。剩下的四个,挨个审讯,写保证书。警察同时警告:互相之间不许再联系,如有违犯,判重刑。然后分别被押到长途汽车站,遣送回乡。
会不会有一天,阿塔凄惨地笑着对我说,你和我之间也不许互相联系,如有违犯,就要被抓起来判重刑?
阿塔说这番话时,我们正在吃晚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塔的预言会一语成谶!我要她别自己吓唬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阿塔似听非听,目光呆滞。这些天的经历把她搞得心灰意冷,做起事来懒心无肠。已经恢复经营的“藏缘灯艺”,她交给表妹去打理;拉萨酒吧老板请她去表演,我说你应该去,就当散心嘛。她学着我的腔调一口回绝了:要去你去。
晚饭快要吃完时,阿塔忽然抬头说:你带我去北京吧。正默默吃饭的我一时没听明白。阿塔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我一直没放弃这个念头,想不到她主动提出来了。我暗自高兴,却故作惊讶地问:你不是不去吗?阿塔不回答,任性地说:我想现在就走。我正夹了满筷子的菜往嘴里送,差点没掉到桌上:现在!再等两天好吗,北京那边的房客刚搬走,房间肯定又脏又乱,得先找清洁公司把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一遍……阿塔打断我的话说:这个鬼地方我连一秒钟也不愿再呆了。我放下筷子说:那你快去收拾行李。
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售票处,只有最后一次航班还有座位。过机场安检时,轻易就放我过关,对阿塔查得格外仔细,行李箱被翻了个底儿掉,随身带的化妆品,无论是瓶是盒,一律打开盖子闻了又闻。阿塔似乎毫不在意,故意东张西望。朝登机口走去时,忽然她开起了玩笑:张哥,不是说我们都是中国公民吗,什么时候我才能享受到你的等级和待遇呀。她的声音里含着苦涩,我安慰说:到北京就好啦。
在飞机上我大讲未来的安排:要在中央音乐学院找最好的声乐老师,帮助阿塔提高唱歌水平。请专门搞策划的朋友,力争把阿塔的独唱歌曲灌制成唱片,隆重推出。谈到眉飞色舞时,我问阿塔:张哥对你怎么样?阿塔不吱声,像只温顺的羊羔一样靠住我,脸露甜甜的笑,有着多日不见的轻松。
飞机凌晨两点到北京。降落时,照例放一段录音:北京欢迎你。接着播报天气:晴天,最高气温20度。我说:听见没,阿塔,不仅北京欢迎你,天气也欢迎你。阿塔笑得更甜了。
出机场时,我见阿塔走路像喝醉酒似的偏偏倒倒,就问:困啦?阿塔嗯了一声。我边想边说:现在叫出租车,等到了住处,天该亮了,被子枕头也都没换。不如,我们去机场酒店,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阿塔又嗯了一声。
这家酒店看上去属于四星级,接待大厅里的灯光大都熄灭了,诺大一个空间显得压抑、昏暗。柜台前只有一位接待小姐,两名保安在大门附近时走时停的闲荡。前面已经有两三个客人,轮到我们时,我递上了两人的身份证。接待小姐晃了一眼,扬起头,面无表情对我说:你可以住,但她不行。接待小姐朝阿塔努了努嘴。我完全没有料到、也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为什么?我大喊一声,接着又喊了一声:为什么?整个大厅回声震耳,仿佛能传到几十里之外。两名保安迅速赶过来。
阿塔急忙凑上前,指着身份证说:都是公安局发的,难道我的有假?接待小姐递过身份证要我看“民族”一栏,这下我算明白了,瞬间我变成一头暴怒的狮子,差点要伸手去抓接待小姐的衣领。无论是“汉”,还是“藏”,我气极了说,不都是中国的公民吗!接待小姐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别冲我喊叫,这是上面的通知。
一个保安插到我和接待小姐之间。你要不想住,他断然地说,请马上离开。我没动,继续喊:我要找你们领导。接待小姐说:你找谁也没用。阿塔张口结舌站在一旁,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我又喊:叫你们领导出来,我就是要问个清楚,为什么藏人不能住!与我脸对脸的保安冷冷地说:谁知道她是不是分裂分子。
我二话不说,挥拳打去。反应机灵的保安闪开身子,我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保安拔出挎在腰间的电棍,打开开关,瞬间释放出高压电,蓝色光点在电棍上跳跃着,发着嘶嘶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阿塔用身体挡住了我,对保安说:你打我好了!保安迟疑了一下,放下手。阿塔回身把我拉起来,边说:张哥,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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