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走狗遍地的世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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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五年来,每年的4月11日,王小波的名字都会像幽灵一样飘荡于我们春暖花开的视野。对他的纪念,俨然是一种时髦;评估他在文学史与思想史上的水位,俨然是吾国文化界的核心议题。譬如今年,他的遗孀李银河女士亲自出场,谈“王小波的意义”。可惜这篇八百来字的文章,怨气太重,言不及义之处太多,以至“王小波的意义”,沦为一个苍白的符号,像一弯冷月,高悬于荒寒的苍穹,距离人间世的读者越来越远。这让我想起我的大学同学,自诩为“王小波门下走狗”的W兄的一个论断:其实李银河并不懂王小波,哪怕她曾与王小波朝夕相依数十载,哪怕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也许李银河是一个优秀的社会学家和公共知识分子,却不是一个优秀的王小波作品的读者。

我十分欣喜于国人对王小波的爱戴,正如我十分反感于国人对王小波的神化:从“王小波门下走狗”到“把王小波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依此势头,假以时日,这世间也许会生出一门王(小波)学,与鲁(迅)学、钱(锺书)学、张(爱玲)学等显学一样,沦为学术界趋名逐利的工具、勾心斗角的噱头。这非但不是王小波的成功,反倒是他的悲哀。因为神化王小波,正构成了对他本身以及他所发扬的价值观的严重背叛。

相比王小波的小说,我更爱他的随笔,或曰杂文。其杂文写作,倘论谱系,可上溯到胡适,而非鲁迅(鲁迅的杂文,主旨是战斗,胡适的杂文,主旨是说理,战斗者,往往不讲道理)。这一脉的书写,第一是卑之无甚高论,常识而已,这么说,绝非贬词,千年中国,最缺常识,如胡、王之文,都有一定年份,今天读来,犹不过时,这愈发衬出了常识言说的可贵;第二是坚持经验主义的理路;第三是传承自由主义的香火(王小波生前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写道:“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当然,王小波的文字感,要优于胡适;说理的趣味,胡适更远为不及。这里且多说两句。胡适的才情,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不逮陈独秀、周氏兄弟远矣,他的文字,读来如饮白开水,然而,因其说理的通达,反而映出文字的通达,如秋月华星,江河浩荡,周策纵说胡适的行文“平情顺理,清浅流丽”,正是不刊之论。这不是第一流的文字,而是第一流的写作——此言同样适用于王小波,我以为,以他的才华,其文字表达,完全可以鸿笔丽藻,美轮美奂(观其小说便知),只是,为了说理的便宜,他弃夏花而取秋叶,摒弃浮华,归于平实。

我读大学那些年,王小波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一度是我的枕边书。它与胡适文集一起,让我充分领会了文字的自由属性。文字的自由与思想的自由,相辅而相成。自由的言说,往往都是大白话,让引车贩浆之流,贩夫走卒之辈,读来毫无滞障。相反,宣扬邪说谬论,有时不得不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若非如此,怎能掩饰漏洞,蛊惑公众呢。自我读过胡适与王小波之后,便生出一大偏见:假如一本书读来艰深晦涩,满纸都是玄关,那只有两种可能:或者,作者并未将事理完全消化,只能蒸出夹生饭;或者,作者企图发扬的事理,本身即半生不熟。这两点,都指向说理的重要性。胡适与王小波的文章,最令人受益的一端,在于教会我怎么说理。

王小波的杂文,虽不同于鲁迅,然而鲁迅对杂文价值的论断,却可施与他:“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所以说,当《沉默的大多数》一版再版(我至少见过五个版本),一面是好事,一面却非好事:这说明王小波所批判的时弊尚未消亡,至今依然在刺痛中国的神经;而且,我们说理的功夫,并不能挥洒自如,否则何必继续师法王小波这个死鬼呢。

单就王小波的杂文与随笔写作而论,他的名字,在今天出现的频率愈高,愈印证了其作品的失败。假如我们能将他忘却,能越过他的精神尸骸,那时,我们才能与他批判的时弊挥手作别,从而走出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愚人国。从这个意义上讲,忘却乃是最好的纪念,当然忘却的前提,是我们已经学会了像王小波那样独立思考,自由说理;将他塑成雕像,推上神坛,不免形成一种苦涩的反讽。因为依王小波的性情与思想,他何尝想过当什么大师、宗主、圣徒,开创一个王门,让自己的作品成为所谓“意义”的泉源呢,他避之惟恐不及。因此,纪念王小波,不是要做他门下的走狗——我想王小波必定不喜“走狗”之说,他的杂文写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唤醒走狗身上的人性,启蒙其直立行走——而是敢于在走狗遍地的世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2012年4月11日

十八岁与十八年:致王小波(2015年)

小波,今天我翻朋友圈,只有一条提到你。李静说:“第18年了。当这世界愈发昏聩,我便感到愈发需要回望你。”你被遗忘,如此彻底,如此荒凉,也许正是这个世界陷入昏聩的原因和标志之一。

伟大的人物被后世遗忘,有一种令人欣喜。譬如在今日台湾,胡适何其落寞,有人为此抱不平,我却以为这恰是胡适的幸运,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台湾民主已经从幼稚园毕业;台湾人已经晓得了自由的要义,以及与容忍的关系;台湾政治已经度过了宪政的初级阶段。胡适之灵有知,必能含笑九泉。反之,假如台湾依然需要胡适的启蒙,他则难以瞑目。

台湾之不需要胡适,正如大陆之需要胡适。你的名字,正紧随胡适。然而,你却被遗忘了。这样的遗忘便令人伤悲。因为当年你面临的问题,而今还是问题,当年你书写的杂文,而今几乎都不过时。鲁迅说过,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杂文最好的归宿,即与所批判的事物一同速朽。倘若不朽,如你的杂文这般,反而是一种无奈的悲哀。更可悲的是,你所批判的时弊犹在,甚至更甚往昔,你的批判却乏人问津。这样的遗忘,是你与时代的双重悲剧。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忌日,你痛苦的死亡就像春夜的雷霆;我却不曾意识到,你已经去世了十八年。我还记得,第一次读你的书,一本盗版书,我十八岁,正读大一。此后我不止一次陷入悔恨,为什么不能早些年与你相逢呢。假如我十六岁那年,读的不是鲁迅杂文集,而是你的书,假如我十七岁那年,读的不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是你的书,我的未来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一切如旧,并无不同。以一个十来岁的小城少年的心智,你与王朔并无不同。

那时我读你的书,只觉得有趣,我的专业、我的生活、我眼前的世界却是那么无趣,你成为了我对抗它们的武器。我只是喜欢你,却并不钦佩你、尊敬你。直至三年前,我才深切意识到你文字背后的悲悯,这是比智慧更伟大,可与自由媲美的事物。以前我无法理解,像你这样的头脑,那个年代第一流的头脑,为什么要去写这些普及性的文字,教人如何思想,如何说理;现在我终于明白,正因你是那个年代第一流的头脑,才会写这些普及性的文字,教人如何思想,如何说理。

向先贤致敬的最佳方式,就是追随他的脚步,甚至越过他的身躯所化作的路标,披荆斩棘,奋然前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重复你的工作,谈如何思想,如何说理,谈思想的尊严,逻辑的重要,辩证法的荼毒……我写过一篇《胡适怎么说理?》,也许可以再写一篇《王小波怎么思想?》。说起来,我谈这些,并非自发,而有些被迫的意思。我曾念兹在兹的主题,不幸都沦为禁忌,坠入了黑暗深渊。我不愿沉默,只得转向,在转折的途中,与你久别重逢。十八岁那年一别,那本盗版书,不知去向何处,你却停在原地,等那个思想的游子归来。

1997年4月11日,你的生命就此静止,你的文字继续布施四方,你的灵魂从不曾远离这个时代与国度的苦难。有时我想,你的早逝并不完全是坏事。这不仅因为,有些人向死而生,有些人因死而生,更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假如你活下去,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你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只怕更加不堪,譬如你死后一年,自由主义浮出水面;你死后十八年,自由则沉入水底。你自然还会写作,却不会委曲求全;你自然还会思想,思想却更加寂寞。

这个春夜,你的名字不再为大多数人提及。这个春夜,窗外车声隆隆,远方灯火通明,也许与十八年前的春夜并无不同。也许,因一个人的死亡,十八年前的今天注定与众不同,因一个人的诞生,这个昏聩的世界注定与众不同。

愿你的杂文速朽,愿你的灵魂永恒。

2015年4月11日

来源:思想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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