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上的花朵:生命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读书笔记(下)
萨克斯法官曾被南非种族隔离当局的特务刺杀,永远失去了一只手臂,向民主过渡后,萨克斯参与起草了南非新宪法,并担任宪法法院11名大法官之一。他参与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记录了相关的过程,留下了深刻的思考。人们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诉说受害的经过,倾诉痛苦;或者坦白加害的过程,祈求宽恕。控诉和坦白不是为了泄愤、羞辱与报复,而是为了宽慰、原谅与和解。南非创立了治疗历史创伤的伟大而成功的经验,值得世界各国深思与学习。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目标不只是抒发伤痛
全国各地大约有一万多人前来为他们自身和他们的家人作证,还有大约一万人以书面方式作证。证词在电视上播出,因此全国人民都能亲耳听到当事人的故事,全国人民都成了证人。这些证人不是来法院告发、控诉别人,也不是因为曾受伤害而要求赔偿。我们没有惩罚或补偿,我们只是提供一个说出真相的机会。
摘要和分析这些证词的集结有五巨册,其中包括照片和不少令人动容的证词的节录,构成珍贵的文献。这不是枯燥的政府报告,而是发自肺腑能打动人的记录。此外,它也深刻反省了不可饶恕的暴行如何被纵容且越演越烈,以及怎样的机制、文化才能避免其再度发生。这也就是真和会最伟大的目标:不能只是让伤痛抒发出来,而是要解释这样的不公不义是在什么环境之下滋生的,进而阻止其在未来复发。(第70页)
作证过程是对所有人的检验
没有人能逃掉这场调查。商人们,你们在哪?毕竟生意就是要赚钱,要和国安警察直接合作,提供炸药、卡车和信息。媒体们,你们在哪?有些勇敢的报社和伟大的记者,但媒体的组成结构本身就是种族主义的附庸,它的思维方式就是贩卖恐惧,他们将反抗种族隔离者描绘成恐怖分子,绘声绘色地说他们有多可怕,他们贪婪地攫取眼前的利益……关于人们因肥皂而滑倒、从窗户坠楼、从楼梯上摔下的事件都被记者们写得像真的一样,媒体同时散布不实消息,造成人们以为自由斗士是暴徒,他们被刑讯或杀害是正当的氛围。
法律人,法官们,你们在哪?我们这些法官,无论新的或老的,对此曾有过激烈的辩论。最严厉的批判是因为过去的司法系统根据的是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法律,而且在面对酷刑与虐囚的指控时缺少警觉心,实际上已成为这些不公不义的帮凶。当时的掌权者滥用巨大的权力不经审判就逮捕和拘禁人民,并将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囚禁以逼取供词,而法官们却将其视为正常程序。所幸,仍有些法官表现出卓绝的风骨和勇气,他们证明了即使在最晦暗的环境下,人们仍然能坚持选择正义的道路。他们在有限的空间里继承了伟大的法律传统,让我能很自豪地说,他们当中的几位现在是我在宪法法院的同僚。然而绝大多数的法官向不公正的法律与不公正的手段屈服了。最终,司法机关的领导人送了一份文件到真和会,承认司法系统在种族隔离时期未能善尽保障基本人权的职责。(第70-71页)
诞生于交流互动的真相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立场是以一个行为究竟是尊重人权还是泯灭人权来作为衡量标准。真和会也假设人们永远有选择,且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对话真相借由聚集所有不同角度的真相、不同经验和不同声音,而归结出最中肯的叙述和最有意义的现象衡量标准。(第76-77页)
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调查过程中,人们来作证,对话,交流,发掘出真相。对话产生的真相与所谓科学观察的真相、个人经验的真相、逻辑推理的真相不同。观察真相在其狭隘的框架之内是绝对的;经验真相容许主观诠释,但它是私人的,且仅有个体意义;逻辑真相是客观的、普遍的、非个人的,且独立于外在客观判准之上;对话真相囊括了以上三者的所有元素,并默认了一个包含许多声音与多元观点的对话社群,而且唯有在此条件之下对话真相才有可能蓬勃发展。(第76页)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威力,以及它为何能引发如此广大的回响,乃是因为它奠基于对话,听取各方观点,并汇集各方观点。(第77页)
对话得到的真相比法庭多得多的原因
在真和会取得丰硕的成果之后,我开始思考另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法庭上得到的真相如此少,而从真和会得到的真相却如此之多?”后者简直像是条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江,细节和旁枝也许不太确定,但主干的方向是无可争议、势不可挡的。真和会的伟大贡献之一就是让我们不再拒绝面对真相。即使是旧政权最死忠的支持者,也无法否认那些以其名而为的暴行。另一方面,法庭记录是枯燥乏味的信息。除去那些侦查所得的琐碎细节,你知道的很少。该为侵害人权行为负责的社会因素与文化及制度系统,则仍逍遥法外。(第77页)
要解开这个谜团,就得了解探求真相的不同途径其实有不同的目的。法院的核心关切是个体的责任。罪责与赔偿是它们首要处理的。正当法律程序在意的是证据,而非真相。你必须先证明被告的确犯下被起诉的罪行才能将他们送进监牢。当判决的罪刑与后果可能非常严重且大大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时,你需要这套严格限制的程序。然而当一个国家意欲了解和处理其历史时,要问的是更大的问题:“这是如何发生的?这对当时的人来说有什么影响与意义?我们要如何提早防患未然?要如何防止其再度发生?”当你处理的是这样大范围、长时间的问题时,重点就不仅仅是循正当法律程序来决定刑责或赔偿就好,而是要让整个国家社会能了解、能认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有如此,疗愈才能开始。对话是疗愈的基础。参与对话的人的自尊心是寻求公民意识的根本。当每个声音都被赋予同等的重要性时,疗愈才真正开始,因为届时大家才会意识到彼此的道德与责任是紧紧相连的。(第78页)
既需要法庭也需要寻求共识的对话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谨守正当法律程序、伸张美德打击邪恶的国际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但我们仍需要一套弹性、包容的制度来让其他因素能够与暴力及创伤取得妥协,在这套制度之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原告和被告的关系,而是寻求共识的对话者。每个人都有平等的发言机会,有些人因为被听见而如释重负,有些人因为认知到自己的恶行而羞愧认错,而重要的是他们都想与彼此对话,而非杀死对方。事实上,制宪的过程和真和会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两者都肯定我们有需要让曾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双方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去发掘彼此心灵深处共享的人性价值。如果说宪法本身就是经由对话达成尊严和安全的产物,那它也应该被视为经由对话加速化解争议的工具。而真和会的作用还远超过帮助我们处理剩下的问题。彼此相互沟通了解,勇于面对过去惨痛的错误,已经成为我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信条。(第78-79页)
并非把人关进监狱才是惩罚
我们也要记住,负责任可以有许多方式。惩罚也不意味着一定要把人关进监狱里去。那些在电视上公开说“我们要把人分尸,然后拿去喂鳄鱼”的人并不是真的没被惩罚。他们的惩罚就是罪行被公之于世、就是羞耻感。他们看着已经不在自己权力统治之下的受害者家属。他们以平等的方式看待对方。然后他们回家,忍受着邻居、儿女、家人的目光。他们曾经受到肯定、受到晋升,如今他们被遗弃、被否定,许多人因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而要接受心理治疗。他们落寞的表情就像是警告我们——纸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将公之于世。(第80-81页)
我们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其中一个答案是我们必须让这些人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保密的。这些人绝不能再有国家无论如何可以保护他们的错误认知,真和会已经证明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的这个世代是不可能的。(第81页)
来源:思想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