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马边河

估计这是全国性的统一布署,在一九六二年春节前后,各地各部门都在分别召回本单位的右派集中学习了。离开大马电站这个烂摊子前,身兼数职的人事处处长翟福明向全体“戴帽右派”作了集中训话并主持了最后一次群众评查会。他在会上首先点了我的名,这令我吃惊不小。还好,这张紧绷丑脸的臭嘴唠叨的问题皆与他的少妻无关,否则就真格应了程康悄悄对我讲的那句话:他只需小指头轻轻一点就可叫你万劫不复了。不错,他真的很厉害,因为他不仅是那年头的政治中坚,而且还拥有拿指头任意戳破安丽处女膜的特权。而对右派之类的牛鬼蛇神么,他无论用哪个指头都是可行的,流的鲜血肯定不比安丽的处女红少,何况那年头的嗜血者一般都觉得喝人血是一件挺好玩的玩儿事,比他们蹲在板凳上喝大碗酒, 嚼吞大块肉,同时喷着大臭屁更过瘾……

英明的翟处长是早就把我列为整个大马电站抗拒改造的右派典型了,就不知他此次拉长刀锋脸强调着的“反改造”有无新的把柄,这还是叫我心中发怵的。我反复揣摩着他是否真正怀疑我睡了他的少妻,这才是个首要问题。我突然想起有人见我吸过“大中华”,在连队的一次例行评查时,还有人提出过,问我是从哪里搞到这种 “高干烟”的,哪来钱买的?我自然不缺急中生智,立即搪塞过去了。但就不知此事是否传到了翟书记的两只招风耳朵里,因为安丽也的确“偷”过不少“大中华”来孝敬我,在同她进行最后一次深山告别时,我也吸了不少,但这只有听天由命了。不过还好,翟书记暂无新的材料。他树我为“一贯抗拒改造” 的典型材料乃是他早就“牢牢掌握”着的,我刚到马边河就有了。由于他和他的鹰犬可在邮局随机截检“专政对象”的信件,我的一封家书就十分荣幸地被他“随机”了,除了当即对我作了批斗之外,他就常常作为黄牌向全体“五类份子”出示着。我的这封家书是在受了小护士的唏哩呼噜的刺激之后写给母亲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母亲:

我饿极了。不瞒您说,我仍然肿得很厉害。我害怕当饿死鬼。我做梦也是梦的咸烧白、甜烧白……但醒来后却饿得更加厉害了。没办法,我有时把枕头被褥也咬烂了。幸好又是您寄来的三斤全国粮票救了我的急。您是用您的生命在救我。我深知这很难。如果说,我出世时是吸的您的奶,那么,长大后却是在吸您的血和泪!这是什么劫薮啊?母亲!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每月只能讨得二十七元九元吊命钱,而如今,这点钱又几乎贬值成了一张纸,只够买他妈的五斤八两八钱古巴糖!我们母子究竟是啥命啊?今生还能啃完这个苦果吗? 我已失去信心了,妈妈,但求来世吧。您的不幸是您生了我,我的不幸也是您生了我。这叫厄运,妈妈。那就听天由命吧,可怜的母亲,我只有向您下跪请罪了。

敬祝

安康

儿 叩首于他乡 ”

此信是我孱弱的肉体和灵魂发出的一声叹息,但却当即为我换得了“诬蔑党的粮食政策和人民币” 的罪名,因为中共的各级党报和广播天天都说“吃得饱吃得好”——参会批斗我的“五类分子”也是作的如是说,而且有的还是声色俱厉的,尽管他们那一张张大脸、长脸、圆脸、方脸也都是饿得肿兮兮灰溜溜的。这到没啥,自保第一。令我惊讶并咋舌的到是翟福明们竟可任意劫检公民信件,因为我还清楚记得毛泽东乃亲口向全世界表示过的“宽大为怀”,承诺给右派以公民权的。这叫我不能不感到悲哀和愤怒了。所以,在良心上我觉得我对翟书记的报复是正当的(只是辜负了安丽的一片衷情而已)。

于是,在马边河畔的最后一次评查会上,当我断定已成轶事的“荒山之恋”乃将成为一桩永远的秘密之后,我就敢于同翟书记的刀锋脸强硬对峙了,断不放弃英雄末路的慷慨悲壮。在这个“要饭花子”心中,我虽属顽固不化,但是,他在我的心中则纯属一条蛆虫。你可用你的权势任意蹂躏我的灵魂,但我可用我的青春和坚挺尽情享用你的少妻,并顺便享受你积攒的高级食品和高级香烟。这算拉平了,不,这是没辨法拉平的。被他劫检的家书将使我与即将批量“脱冕”的机会彻底失之交臂了。之后,更加深重的厄运就将把我的青春时光和壮年时光彻底埋葬了。而在关键性的埋葬时刻中,又是缘于翟书记后来对我的落井下石。在红层丘陵区与他狭路相逢之后,我就被他直接踩在脚下了……

离开马边河前夕,悲苦的程康又把我约到我的本家去坐坐 ,他十分慎重地托咐于我,请我设法将他保存的订婚戒指送到赵文玲女士手上 。他断定他已经等不到当面交给她的那一天了。他的此般悲情令我久久沉默着。直至狗二娃抓来一只雄鸡时,这间臭熏熏的黑屋子才算有了一点儿生气。

狗二娃子他爹抓住我的手腕说:

“大哥,没啥好送的,你就给狗二娃他姑婆说,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这鸡刚开叫,气血足,很补身子的。今朝能认到她这个本家老辈子么,那才是我们一家子的福气咧,大哥!”

我只好代淑声姑母道谢了。看着扑扑腾腾的小公鸡,我的心绪也扑腾开了。觉得这个扑腾着的生灵乃是一个符号,他既突破了“忙时吃亁,闲时吃浠,瓜菜半年粮”的毛氏农业乌托邦的最高境界,而且也超过了“生产自救”的保命水平。中国的雄鸡终于可以站在“三自一包”和“资本主义尾巴”之上啼明了。我的本家仿佛完全忘了他们身上和心上的条条鞭痕,俩口子只顾在生意盎然的自留地上筹划起明天的小日子了。如同苦海尽头的片片帆影,从大饥荒大死亡走出的这个组合家庭正在靠近希望的彼岸了。我为他们祝福。

次日雄鸡啼鸣时,我与陈天啸等五名“戴帽右派”就迎着天边的曙色上路了。

別了,马边河,你还有难以讲完的故事。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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