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共识网-作者赐稿 作者:一夫、沈行驰/讲述

摘要

一个家族各人的命运,受时代影响竟无人能左右。喜也,悲也?

原作者按:《冰点:被枪决的1955年文科状元》(点击可查看)在微信公号“吹咵咵”发表后,借助《共识网》的传播和牵线搭桥,文章竟传递到了故事主人公沈元的亲人那里。她们一路辗转找来,与“吹咵咵”取得了联系。此文是续篇,来自沈元亲人的讲述,勘误了一些史实。原来,沈元父亲是中国远征军抗日中将,其家族故事精彩纷呈,却又令人扼腕叹息。经远程电话采访,现将整理文分享在此。从此文看,一个家族各人的命运,受时代影响竟无人能左右。喜也,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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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

讲述:沈行驰,沈元外甥女;
时间:2016年7月2日

我没想到,舅舅沈元在1970年被枪决46年后的2016年,还能在互联网上读到他的故事。这些年来,我们一家一直在寻找他生命最后两年的生活轨迹,因时过境迁鲜有进展。舅舅的确是在1970年的4月份被枪决的。但直到两年之后,我们家人才收到工宣队的“枪决通知”。

当时他们将我外婆、父母亲,以及我哥哥全部叫去,我当时还在襁褓之中也去了,称“一个都不能少”。工宣队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通知你们一件事,但你们一个都不准哭。”

我外婆当时咬牙硬是没掉出一滴泪,直到接到平反通知书才哭出声来。也是在那时才知,舅舅已为人鬼。舅舅枪决后的尸骨在哪里,我们至今不知。这是我们家永远的伤痛,家人也一直不敢、不愿去碰触。我的外公,也就是沈元的父亲,叫沈昌。他在抗战中随中国远征军征战沙场,远赴大西南主管战时交通。他在38岁时因积劳成疾死于昆明,是国军正面战场中的将领。这些年来,我曾想整理家族故事,但受生活之累未能聚精会神。

我外公沈昌,祖籍浙江乌镇。外婆何宛芳,是上海松江人。外公外婆两人同龄,皆生于1905年,他们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时在南京念书认识。当时他们两人都还是中学生,后来结为夫妇。我外公外婆一共育有四个子女,大儿子沈荃生于1929年;接着的女儿即我母亲沈蓓,出生在1936年,今年我刚给她过完80岁生日。中间,我还有一个姑姑,第四个孩子即我小舅舅沈元,出生在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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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家族人物关系图谱

1938年,外婆何宛芳刚生下沈元后,因上海、镇江、南京相继沦陷,她带着我母亲沈蓓,艰难转移到西南大后方。当时外公在云南任职,负责滇越铁路、滇缅公路的军管工作。小舅舅沈元那时不到一岁,她奶奶担心避难转移路途颠簸,不允带走。那时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就留在她身边抚养,她是个特别爱孩子的老人。因抗战被迫离散,沈元再也未见到他父亲。

提到舅舅沈元之死,或不能单独说他一个人的故事。我外公、外婆是江浙的大户人家,也许是遗传了喜欢“革命”的基因,几代人都与政治沾边,然而各自命运不同。外公沈昌在中学时代投入五四运动,一度被学校开除。后来,他毕业于上海东吴大学。之后,家人又把他送往美国念书,入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攻机械工程方向。再后来又到康奈尔大学,是胡适的学弟,获工程学硕士学位。

外公30年代学成回国,先任上海市政府秘书,赈务委员会秘书。后任镇江县县长,国民政府内政部简任技正,卫生部技正,导淮委员会委员。1927年调往北平,任平绥铁路局局长。1928年9月,任赈款委员会秘书长。嗣转任铁道部购料委员会主任委员、总机厂总经理。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外公任西南运输处副主任。

1938年交通、铁道两部合并,沈昌任材料司司长。后调任川滇铁路公司总经理,兼叙昆铁路工程局局长。洎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成立,复兼任滇越、川滇两线司令。后复兼任中国远征军随军铁路特派员,授中将司令军衔。外公曾随中国远征军出生入死,以自己的平生所学奉献给了生死存亡之际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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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位于云南小石坝的军官墓,为西式设计风格

1942年4月,中国远征军首次入缅甸因为盟军配合不力,战斗失利。远征军从缅甸撤退之时,因为罗卓英所乘火车撞车英国人撒手不管,我外公带领技术人员很少,虽全力成功抢修通车,但日本人就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差,攻下了印度密支那,我外公他们被迫改道野人山。穿越野人山原始森林进入国境,这是一条无比凶险的回归之路。外公受命带领重要物资、工程人员撤离,要面临密林、毒虫、瘴气的生死考验……

最终,3万多远征军倒在了野人山。据我母亲沈蓓援引外公当时的回忆,和他同期活着走出缅甸密林野人山的,仅三百余人,衣不蔽体、不成人形。撤离时,为防日军狼犬跟踪,只能晚上在水里、密林行军。走在水淋淋的小径上,无数的蚂蝗从草上、树叶上爬到身上吮血。还有一种毒蚊子,叮咬后伤口无法愈合,只能溃烂至死。这趟“远征”之行,沈昌从150斤左右暴瘦到80余斤。

还没好好休整,外公又马不停蹄赶往重庆汇报战况、视察滇越铁路。1942年中元节那天,他终于要回来了,外婆做了一大桌子菜。按惯例,外公回家吃晚餐是那时一家的快乐时光,可还没来得及听他分享故事,说了句眼睛疼,就因脑溢血倒了下去。那年外公为国捐躯年仅38岁,母亲当时才6岁。当时大舅就沈荃在读中学,小舅沈元在他奶奶身边,时年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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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在抗战中殉国后,云南方面上报何应钦的报告

抗战胜利后,外婆带着母亲回到江浙,那时沈元已经是个小大孩了。那时我的大舅沈荃,即沈元的哥哥,读书天资甚好。沈家历来以“书香世家,绵绵流长”为荣。沈氏家训,也是“自古三千年,世世代代都是翩翩君子,学识渊博之人,后人不能辱没了先人功德”。就外公家这一支,高祖是运筹(中国古代数学)学家;曾祖留德留法,得法学理学双博士。

外公沈昌,前面说了,留学麻省理工学院,工程师出生后从军。外公大姐是个翻译家;二姐沈骊英,留学美国常春藤大学毕业于康乃尔,得博士于卫斯理女子大学,乃被称为“中国居里夫人”的著名农业发明家。外公的三姐,是儿童医学家——-作为传薪之人,到我舅舅这一辈,第一个寄予厚望的当然是长房长孙大舅沈荃。那时母亲称呼他阿哥。

母亲眼中的阿哥虽顽皮,但从小聪明绝顶,读书向来名列前茅,而且多才多艺。十六岁沈荃就考上国立中央大学,未满三年,已修满学分。后又考上清华大学,成为钱钟书的得意门生。可是突然一天,这个大有希望的尖子生成了阶下囚。母亲沈蓓回忆,1953年,舅舅获判提前释放(原判是五年)。蹊跷的是原来家人接到的通知,他被捕的原因清清楚楚,是“潜伏的反革命分子”(从未真正见过判决书)。

而在这会儿提前释放的文件上(这份文件我母亲曾亲眼见到),却再找不到所谓“反革命”这三个字了,只说他是三青团员。我外公在抗战中病逝家中没钱,舅舅成绩优异但体谅家中困难,才进了不要学费的中央大学,那是国民党的党校。一入学不需自己申请,就是三青团员。但他有点“纨绔子弟”的感觉,在土改中摆弄枪支所以被铺。后来他在狱中劳动积极,还协助办黑板报等,因表现良好才被提前释放。

因反革命帽子带不上,错判错抓不平反的结果,大舅舅从此终生带上了一顶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厉害的帽子–“刑满释放分子”。其实,既已查实不是反革命,按政策,清华大学是应重新承认他的学历并分配工作的,至少可以重新复学,可未获准。追问原因,竟又出来了另一番说辞–他有肺病,(实际上早已钙化),总之伟大的清华再也不肯为他打开大门,于是,原清大尖子生沈荃,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带着一顶“刑满释放分子”的帽子,成了一名无业游民。后来他被遣送新疆教书30年,一生未婚。

我母亲的兄弟姐妹中,除大舅舅沈荃(又名沈学潜)外,同样被寄以厚望的就数小舅舅沈元了。他的小名叫“牛牛”,1955年他在上海以全国文史类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北大,成为家中的骄傲。其实他理科也很好,尤其物理、化学。可当时他自称想当“当代司马迁”,就跑去北大学历史,这注定了他后来的命运。导致他遭遇第一波命运劫难的,是因他翻译了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这份报告谴责斯大林的暴政,得出的结论是“个人崇拜”。

有些文章考证,说我沈元舅舅是在北大图书馆看到美国的《DailyWorker》,私下翻译了这个报告给同学传阅,其实不是的。当时,报纸阅读是有管制的,什么官阶能读什么报纸有层级和规定,尤其国外报纸。涉及苏共政治的反思,这种东西学生不可能接触得到。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沈元舅舅在北京有个姑姑,就是前面讲的学医的,当时住北京史家胡同19号。舅舅的姑丈是北京医学院副院长,常给国家领导人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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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沈元翻译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原版报纸

沈元舅舅中学时,学过英语,底子很好。他住在姑姑家时,利用姑丈家的借阅证读到了《DailyWorker》,然后就翻译了它们。现在想来,他当时不过还是个19岁的北大学生,不该去碰触这些东西。政治在那个年代对老百姓是非常危险的东西,没想到他偏偏去碰了,导致了一生的劫难。1957年反右运动一来,他就因为被告发被打成“极右派”,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这里还要提到一个人,就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姨妹。

沈元的姨妹,就是我外婆妹妹何定(音)芳的女儿,叫曾武英。他们是表亲血缘,从小一起长大。他姨妹长得非常漂亮,伶牙俐齿非常会说。沈元舅舅那时估计是被她给迷住了,特别喜欢她,所以他们后来在一起。沈元被打成右派后,他们应该闹过一阵,想分手。有个叫雷光汉的同学,是沈元的大学同学,曾经过很详细的这段恋情。反正后来,沈元舅舅的命运很曲折。60年代初沈元摘掉右派帽子后,他被中国社科院近代历史研究所看中,破格以未毕业的大学生之身延入当实习研究员。

沈元一过去,就接连在《历史研究》发表关于秦汉史重磅的研究论文,先后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转载。那时他不过24、25岁,声名大噪,以致于北京大学有“沈元道路”的争论。文化大革命中他受苦很多,舅舅跟他姨妹即我表姨妈一直没结婚,是同居状态。直到后来他仍受不了批斗,冒险私闯大使馆想寻求政治庇护被抓,到以反革命罪枪决,他们都没能结婚。这段时间曾武英表现得很勇敢,人人对“极右派”避之不及时,曾仍然陪同在舅舅身边,还说会等他出狱。

沈元舅舅被处死,两年后家人才得知消息。后来文革结束,家人争取到了平反,可变成了一张单薄的平反通知书。我外婆拿着纸哭着说:不要纸,我要人啊。但人终究是被错误处决了,至今尸骨无存。我们家人目前对沈元判决书表述指其所谓“化妆成黑人”投奔外国领事馆一事并不认可。因为根据我们家人对沈元的了解,那不符合他这个人一贯的思维方式和做事逻辑,而且宣判说辞也是矛盾百出,没有任何的人证物证。只是档案至今没有解密,我们还无力查找进行反正。不过我母亲说在她有生之年不会放弃。唯有彻底搞清楚这个问题,才能彻底给我舅舅一个清白。

而我大舅沈荃(曾改名沈学潜),从新疆遣送30年回来,回到我母亲和外婆身边,他虽然一生有点纨绔子弟,但会说四种语言,一生都没结婚。他60多岁时可能是对我外婆有愧疚感,像个孩子一样对他母亲百依百顺,千依千顺,有孝心得不行。后来我母亲出国他也跟了去,一直跟在家人身边。他死后,骨灰散在了新疆,那是他被遣送30年的地方。

我母亲沈蓓,是沈元的姐姐,外公的小女儿。她在上海歌剧院工作,后和同样经历了滇西抗战离乱的伍鄂阳(其父在从杭州笕桥搬迁到云南瑞丽垒允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工作)结婚……1993年母亲退休,到美国生活。从1994年到2008年,母亲担任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华人艺术团体–中美舞蹈社的艺术总监,举办大型公益演出,探访为中国抗战作过贡献的美国老兵或他们的后裔……20多年来,母亲致力于中华文化的传播……

1982年,母亲在时隔40年后,第一次回到昆明寻找外公的墓地。她根据外婆提供的信息,在云南小石坝并巧遇儿时同伴鲁忠英,在她的带领下来到外公的坟头。原来,鲁忠英的父亲知晓一些沈昌的事迹,常和家人说“沈昌总经理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故一直在默默守护沈墓。但在那特殊的岁月,沈墓遭到破坏,每年清明冬至,鲁家也只能大清早去悄悄的祭扫……多年以来,寻根之旅的声音一直在母亲心中激荡。要寻找父亲,寻找被枪决的舅舅。

在寻找外公沈昌期间,中国政府和人民给了我母亲很大的荣誉。2015年9月,大陆搞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作为国民党中将沈昌的女儿,母亲沈蓓应邀回国在北京参加阅兵观礼,还代父亲领取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给抗战有功人士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外事系统也向母亲本人,颁发了纪念牌。民族危难之际,抗战之责不分党派,我外公以身献郭,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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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姐姐沈蓓,2015年领取中共中央颁发的抗战纪念章

在我外婆何宛芳还在世时,我曾提出将远隔千山万水的外公遗骨迁回家乡。但我外婆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外公为抗战积劳成疾,为那片土地献出了生命,就在那里入土为安吧!”于是,外公永眠云南小石坝。可惜的是,我们家人至今没找到小舅舅沈元的遗骨。父亲为国牺牲,儿子被国枪决,这让我们一家悲欣交集。这些年来,我也想整理家族故事,因为外公的家族每个具体有血有肉之人,都跟时代、国家命运相连,一直想梳理出来。但是一是生活分心,二是我先生认为还不到时候,就搁浅了。

我想纪念我家人,这纪念不是完全为了家人的纪念,而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要反思历史,再也不要悲剧重演。

附记:沈元外甥女之讲述,除本人口述外还参考其母亲沈蓓的口述回忆,及媒体对沈蓓寻根之旅的新闻报道。另,关于沈元的北大往事、劳教经历、学术历程及爱情故事,请移步本次“吹咵咵”推送的下一篇精彩文章:《雷光汉:关于沈元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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