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小饭馆门口的树上挑着一幅清真字样的幌子,小饭馆门窗簇新,门口也被洒扫得干干净净。那墨绿色的幌子,在风中飘来荡去,煞是悠闲。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一辆是大货车,一辆是半新的皮卡车,那皮卡车有着青灰色的车身。

这家小饭馆旁边的小院门一侧,也有一个烤羊肉摊,一个回族老汉将红红白白的羊肉片串在铁钎子上,眼睛热切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并不住地吆喝:“烤羊肉串,羊肉串!”

一个年约三十大几,身板壮实,但动作灵活的回族汉子,扛着半扇还冒着热气的羊,避开几个险些乎撞上来的行人,一头扎进店门。他是小饭馆的店主。

这个店主大步流星地走向隔壁的灶间时,乌黑的眼睛锐利地扫过临街窗那张桌上的茶碗,接着便对着里头一声喊:花儿看茶!

“远庖厨的君子,在现代人看来,就是伪君子一个。殊不知,‘君子远庖厨’,古人的原意是,远离杀戮,以其积养慈悲之心。”柳杉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羊的后腿,消失在那方布帘子里面叹道,转而她又问苏寒林道,“在你们这些素食者看来,是不是我们这些整日价大鱼大肉的人,与食人生番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与人一起吃席,看到那些秀秀气气的姑娘,筷子犹犹豫豫地在那些动物尸体上游走时,苏寒林就会暗自祈祷:别别,千万别!

那些大嚼着鸡鸭鱼肉的樱桃小嘴,有时会引起他生理上的一种排斥,尤其是看到嚼食猪皮的姑娘,他便会不可抗拒地生出一股子厌恶之情。

不过柳杉杉自从得知他吃素,非常照顾他的情绪,几乎也不食荤腥了,对此他不免心存一份感激。但听到柳杉杉这样一番话,苏寒林还是一愣。

苏寒林仔细地看了柳杉杉一眼,微微笑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言重了。不过,爱因斯坦认为,素食者所生成性情上的改变和净化,对人类都有相当好的利益,所以他以为,素食对人类很吉祥。”

柳杉杉笑道:“你要这样说,那我也开始戒荤了。”

“啥时候?”苏寒林一脸认真地看着吞云吐雾的柳杉杉,而后一撇嘴道,“你索性先戒烟试试!”

柳杉杉猛吸了两口烟,掐了。她依然笑道:“一回上海,我就开始戒烟。”

话一说完,柳杉杉突然心头不由得为之而一颤。

……柳杉杉目送着那群老外远去,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又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柳杉杉读得懂那种眼神,她在外面抽烟,常常遭遇到这种眼神。她慢慢地掐掉手里的烟,面朝一江碧水的新安江,对代天一说:“一回上海,我就开始戒烟。”

“戒烟?”代天一将手里的一粒石子,扔进江中,仔细地盯着柳杉杉的眼睛,然后就掐掉了手里的烟说,“咋了?”

“在国内,恐怕除了东北,看到女同志抽烟,大家都会觉得异样。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抽烟的女性形象很丑陋,也很嚣张。”

代天一认认真真地对柳杉杉说:“别戒,戒啥哩,你抽烟的样子,真好看。我原先认识的几个抽烟的女同志,一个比一个狂,可你抽烟的样,很淑女。请挺住!”

“我是认真的。”柳杉杉摇摇头,突然换用一种哭腔,夸张地说,“请帮帮忙,代天一,让我回到文明人的队伍里来,好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绑在一起,如何?”代天一道。

柳杉杉记得与他并不十分相熟那会,听见他的哥们大刘对他说,他只在自己确诊为肺癌的时候,才会戒烟,而代天一的回答是:既然已经是肺癌了,那还戒什么戒!

“嚯,趁我没有听清楚,你在说什么,赶紧把这话收回去!”柳杉杉道。

“我是认真的。”代天一食指向天。

这回轮到柳杉杉仔细地盯着代天一的眼睛,她看到了一双长着单眼皮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映着一片行将消失的晚霞。

柳杉杉的声调忽然有些发颤地对苏寒林说道:“戒过一戒的,有个一年,与一个同志哥一起戒的。结果是他戒断了,而我…后来…又开始吸了。”

“革命意志薄弱呵!”苏寒林玩笑道。

“哼,其实戒烟戒荤,对我而言,两难。”柳杉杉一扬脑袋,又平心静气地说道,“那个杭菊有一次和妈妈去买鸡,她在鸡笼里看见一只羽毛齐整洁净的芦花鸡,心想就是它了,谁知那只鸡头一勾,匍匐着钻进鸡堆里了。她说她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不许妈妈买下这只芦花鸡,但妈妈要了另外一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鸡时,她就走开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提着这只被杀了,但还有体温的鸡,心里并未掀起多大波澜,红烧烧后,她还吃得很多,也吃得很香。她说如果她吃的是那只芦花鸡,她就不会那么坦然了。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有不少人都能做到。但纯粹吃素,恐怕这些人的胃,包括我的胃,就会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苏寒林换作一脸庄重地宣布道:“达芬奇说,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类会以它们现在看待人类互相残杀的心态,来看待谋杀动物的行为。”

“哦!”柳杉杉与其说对达芬奇,还不如说对苏寒林有些肃然起敬了。

一个扎着一条独辫的女孩,穿着一件苹果绿的褂子,拎着一把铮亮的铝壶,一撩灶间半幅门帘,腾腾腾的过来了。

她是店主的外甥女,刚从乡下进城不久,脸上还残留着进城后的那份新鲜和兴奋。她喜气洋洋地替苏寒林柳杉杉续上茶,再把桌上的暖瓶灌上。

“白条来了!”那个戴着一顶颜色有些污渍的白帽子的男孩,喜滋滋地将一盘摞得齐齐整整的羊肋巴,搁在一张桌上。

男孩女孩这时相视一笑,女孩一笑,竟生生显出几分媚态来。但她随即又有几分羞涩地向男孩一噘嘴,然后匆匆走到其他桌上续水去了。

男孩两眼晶晶发亮,一脸幸福地小跑着,颠回了伙房。转眼间,他一手端了盘素面,另一手端着一碗面片,摆到他们面前。

苏寒林柳杉杉饿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卡了一头的发卡,摇摇晃晃地从伙房那半幅门帘下直直地走出来,她一头黄毛,不知在哪碰了一鼻子灰,默默地围着一张空桌,走了两圈,又径直向大门走去,但在半道上,她忽然改变方向,笔直地走到苏寒林腿下。

苏寒林柳杉杉停止了咀嚼,看着这个腮帮上糊了点鼻涕的小女孩,忙着同她搭话。但小女孩对他们的问候充耳不闻,她突然一手扶着苏寒林的大腿,困难地蹲下身去,捡起他脚下那团不知谁扔下的餐巾纸,一声不出地摇到门口的废纸篓,将纸扔了进去。

苏寒林扬起眉毛笑了,柳杉杉也甜甜地笑了。

小孩如一只小企鹅似的挺胸凸肚,又折回去,穿帘走入伙房。

*

……她大约也是这个年纪,从挂在窑洞门上的大半截门帘下,直直地走出来,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门口的苏寒林。

小长舌妇,那会还不是长舌妇,她的舌头还没捋直,小哥哥在她嘴里成了“小得得”.他和她那时都没有邻居的概念,也没一起玩过几次。

寂寞难耐的苏寒林立即满脸放光地迎了上去,他指指黄澄澄的天说:“天气都好呵,又没大老猫,到我家去吧!”

说这话时,他忽然看到爹娘,在一边挤眉弄眼,娘还对爹说,这么一点点,就会花小姑娘,你儿子将来给你骗个儿媳妇,随便!待他懂点事后,爹或娘常常大着舌头学他:“天气都好呵,又没大老猫!”弄得他是又羞又恼。

*

苏寒林抿嘴笑了。

“大哥又笑什么?”柳杉杉咽下最后一口面片问道。

“不告诉你!”苏寒林站起身来,笑道。

苏寒林柳杉杉步出饭馆,沿着大街往下走去。

“我买包烟。”苏寒林看到路边有个烟杂店,对柳杉杉说。

苏寒林撇下柳杉杉,走向那个门面简陋的烟杂店。

一辆空货车咣咣当当的驶过大街,沿大街两旁一路排下去的冲天杨,发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声,树下一条水沟上飘着一片片旋转的落叶,一波三折,如游龙般地蜿蜒而下。

在前面大街的拐弯处那儿,有一个衣衫肮脏的中年女人,旁若无人地指挥着交通,她的手,始终朝同一方向甩去,各路行人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纷纷走过。

柳杉杉的心口一紧,自那天起,她一见到有点年纪的女疯女人,心口都会一紧。

“十几年如一日,而且是风雨无阻。”两个地质队工人模样的人,看着疯女人议论着,从柳杉杉身边走过,他们看她抽烟,显出几分诧异的样子,走过去了,也还是不住地回头看她。

柳杉杉呆呆地看着长发如毡的疯女人,眼泪下来了。

苏寒林过来一见柳杉杉潸然泪下,惊奇地问道:“为什么?”

“嗬,不好意思,想起不开心的事了。”柳杉杉赶忙拭去眼泪。

突然,柳杉杉的大哥大响了,她取出机子,搁耳边一听,就把机子递给苏寒林说:“强巴的!”

苏寒林接过机子,就听见强巴说:“快,审讯马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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