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8%89%be%e4%b8%ad%e5%8d%8e坦白说,我对艾中华的第一印象是非常良好的。典型的大胖墩,憨厚的笑容,门缝一样的眼睛,像极了某位著名相声演员。名字也朗朗上口——“艾中华”,让人一下子就想起宋祖英演唱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爱我中华》。“爱我中华,建设我们的国家,爱我中华,中华雄姿英发”,大概是觉得我一定没听过这首歌,艾中华自我介绍完毕后,随即唱了其中的两句歌词。还别说,无论节奏还是音准,都把握得不错。紧接下来,艾中华开始向我回忆往事,讲述他在煤气公司十年来的艰辛工作经历。这一会儿,我便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如果我是他的熟人或者多年的朋友,那么,他对我如此推心置腹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我不过是第一天上班的毛头小伙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他凭什么一上来就跟我说这些极具个人隐私的事情呢?

答案很快揭晓。正当我被艾中华纠缠着不放而感到有点厌烦的时候,工段长打电话叫我去办公室谈话,我这才借机脱身。工段长当初到底跟我谈了些什么内容,现在几乎都已经忘记,惟独有关艾中华的那句话,至今仍记忆犹新:“小刘同志,你刚来,可能有些情况不了解,但有一点一定要记住,艾中华是咱们这里的老职工,老前辈,虽然他精神上有点问题,却并不妨碍大家的正常工作,你平常没事不要招惹他,否则万一病发,给你带来了什么伤害,我就不好向你的父母交代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艾中华是个精神病患者。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回到操作室,一见到艾中华,赶紧低下了头。而艾中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再说话,拣起角落里的扫帚,去机房打扫卫生了。

就这样,我与一位精神病患者成为了同事。很快,从另外一些同事口中,我得知了艾中华罹患精神病的真正原因。他既非先天性基因有缺陷,也非家族有遗传病史,而是因情所伤,为情所害。

原来当年的艾中华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既有大学文凭,又有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工作作风,还有上级领导的宠爱与呵护。很快,他便从一个普通锅炉工转为技术员,再之后,破格提拔为公司安全生产科副科长,主管全公司的安全生产工作,一时风头无贰。然而,正所谓乐极生悲。艾中华在事业上春风得意之际,爱上了同科室的女干事严华芳。严华芳据传是市里某个副市长的直属亲戚,不仅年轻漂亮,还相当有舞蹈天分,公司组织的大小文艺晚会,每次都能看到她优美的舞姿。老实讲,如果严华芳不是副市长的亲戚的话,她与艾中华还是很般配的,但很明显,严华芳在我们公司只是一个过客,她迟早要离开另谋高就。于是,严华芳很委婉地拒绝了艾中华的求爱。起初艾中华并不在意,以为这只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矜持表现,但很快,他发觉对方越来越冷淡,虽然他是领导,可以在公事上命令她,但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她都冷漠置之。终于有一天,艾中华在办公室忍不住强吻了严华芳,结果换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和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讥讽。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本以为艾中华到此也就死心算了,不想他反而变本加厉,追求的攻势越来越强烈,结果,闹到了公司总经理那儿。总经理也没法,只能奉劝艾中华要尊重妇女,尊重他人的感情选择。可惜,已经晚了。一纸调令,严华芳离开我们公司,去了另一个效益更好的单位,市自来水厂,当了一名办公室副主任。严华芳走后,艾中华性情大变,不但工作起来没了以往那种生龙活虎的干劲,脾气也渐渐变得暴躁,到了最后,完全一副喜怒无常的模样。众人见了,觉得不太对劲,商量着请来了市三医院(精神病医院)的大夫暗中观察,大夫只观察了一个小时,说,精神肯定有问题了,建议立即送医院接受详细诊断和治疗。

从三医院出来以后,艾中华彻底枯萎了。人胖了好几圈,与人说话,眼睛直勾勾的,说着说着,就如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副科长自然是不能当的了,仍旧转回车间做技术员,但很快,车间主任发现,他以前在学校学的专业技术,忘了个精光,只好求其次,转到他最初的岗位锅炉房当一名普通的操作工。可是,依旧不能胜任,因为他再也看不懂工艺流程图了。没办法,车间主任只能再求其次,安排他打扫锅炉房的卫生,这个他倒没忘记,做得相当漂亮。但每次一做完,他便会随便拉住一位同事讲述小时候的故事,讲述公司某某人跟某某人曾闹过矛盾,某某领导喜欢钓鱼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

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期间,他的精神病发作了好几次,每次发作,便没有了讲故事时候的那种和蔼,取而代之的是如野兽一般的凶狠。砸东西、骂人、甚至打人。起初,遇到这个情况,同事们还会打120救护车送三医院,但不过一天时间,他便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宣布:“同志们,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反复了几次后,同事们120也懒得打了,砸东西、骂人都随他去,但要是打人了,大伙就一起上去将他捆住。捆个两三个小时,等精神恢复正常也就没事了。

艾中华的执著的不仅表现在对严华芳的忠诚上。大伙儿都知道,十年了,艾中华对严华芳始终是不能忘却的,偶尔听到哪个同事说起严华芳的消息,他都会紧紧追问下去。他说,我这一辈子也就算完了,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吧。他说这句话时候所流露的悲伤,旁人看了,无一不感动得唏嘘不已。除了对严华芳忠诚,他还对自己的工作岗位格外忠诚。锅炉房是他当年起步的地方,患病后,车间主任安排他重回锅炉房,但只负责打扫卫生的工作,工资奖金一分钱都不少。这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特别照顾。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曾经是副科长,应该要表现得比普通职工更优秀。于是,他不但每天按时上下班,就连五一、国庆、春节等长假期都不例外。人家的都休息了,他却一个人跑来打扫卫生。尽管地上已经见不到纸片与灰尘,他依旧扫得十分带劲。再后来,领导觉得他老呆在锅炉房也不是个事,想替他挪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岗位打扫卫生,他死活不肯,说自己生是锅炉房的人,死是锅炉房的鬼。这样,一直拖到2004年,公司改制,一分为二,锅炉房所在的化工车间划给了民营企业管理,就是说,那边的同事,身份由国有企业职工转换为民营企业职工。艾中华自然是不可能被民营企业接收的,这一点,他似乎也明白,每天依旧按时去上班,但卫生是不再打扫了的,只是站在大门口,不再进操作室。而工资,依旧由我们这边发放。艾中华在锅炉房,彻底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现在,艾中华依旧每天站在锅炉房的大门口,眼睛死盯着面前那尊日产6吨蒸汽的大锅炉,那种眼神,直直的,痴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透露出一丝阴冷。现在,艾中华已经36岁了,当年的严华芳早已嫁给了某位局长,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我不知道,严华芳是否还记得这个直到现在都死爱着她的艾中华,我真希望她有时间的话,能来看看他,哪怕只是偷偷地看一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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