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山林仿如凝滞不动的张天经幡,肃穆而又庄重。

昨晚这一带显然下了点雨,草山上下湿漉漉的,空气清新,能见度也好。

在盘山道下,那片黛绿色的草坡上,突然跳出了一抹绛红,柳杉杉还未能反应过来时,苏寒林就对她说道:“曲吉寺,这座寺院的名字,叫曲吉寺!”

“曲吉寺!”柳杉杉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听声气,你好像知道曲吉寺?”强巴那张阴沉的脸,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他拉开工具箱,取一个军用望远镜,递给柳杉杉。

柳杉杉点点头,举起了望远镜。

望远镜镜头中,出现了一座气象庄严,犹如碉楼的法寺。

法寺前,那一排菩提塔的白色塔身,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塔下有两个僧人,手握长柄扫帚在扫地。一个身穿绛红色法衣的老年僧人,将另一扇大门隆隆打开,他的脸上满是出家人的清朗和安祥。年老的僧人,手搭前额,在向这边瞭望。

看到这座充溢着灵气的寺院,看那漫山遍野的猎猎经幡,再看那一方犹如天国般蔚蓝纯净的天空,柳杉杉不觉心尖一颤,她突然竟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你怎么知道曲吉寺?”强巴诧异地问道。

“为什么我就不该知道曲吉寺?”柳杉杉定定神,让漫上心头的那股热潮退下,放下望远镜。

面对苏寒林,她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忽然,她朗声诵道:“拥有僧众数十人的曲吉寺及寺墙外,常常云集着惟与身着袈裟僧人亲近的野生动物,在这些野生动物中,不仅有温顺可爱的藏羚羊、梅花鹿,曾几何时,还有野牦牛、野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这些颇具灵性的野生动物,在晨钟暮鼓中入寺,如入无人之境。无疑,耸立在这世界之巅的藏传佛教寺院,在这块高大陆上,营造着一个又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目前在高原深处,以寺院为主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已达四十七个之多。丛林无数,无数丛林,深居其中的万千藏族同胞,都是这野性生灵的护法使者。”

苏寒林强巴愕然地看着柳杉杉,他们几乎同时吁出一口长气。

这是苏寒林几年前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的一篇稿子,其中提到了坂北的曲吉寺。

“难为你了!”强巴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向柳杉杉伸出手来,他握着那只绵软无力的小手,又对苏寒林说,“为这,你得把咱们这位柳小姐,好好的瞧给一顿!”

柳杉杉笑道:“与作者无关,主要是这段文字叫人眼睛一亮,所以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那时,我并不知道苏寒林就是我大哥。”

“是这样,确实是这样,这与曲吉寺有关,与作者无关。我不敢专美,更不敢自作多情。”苏寒林佯作诚恐诚惶的样子和语气,引得强巴和根藏笑了。

强巴迅捷地扫了一眼苏寒林柳杉杉,心想,这两人真要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就好了。

柳杉杉脸一红,瞥了苏寒林一眼,也笑了。她将头转向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崖下的曲吉寺。

吉普车离曲吉寺越来越近了,但曲吉寺依山下的崖壁而筑,可望不可即。现在要入寺,得回县城,出县城往南,走坂北到达曲的简易公路,曲吉寺就在那条岔路尽头的草滩上。

方才看到的那两个僧人,仍然手握长柄扫帚在扫地,其中一个有着一张团团圆圆的大脸,灿如满月,打在两座菩提塔的塔尖上的一抹阳光,也涂在了他脸上。但形如碉楼的法寺,则笼罩在一片明明灭灭的虚影中。

柳杉杉赶忙提起摄影包,请求强巴停车。

苏寒林也提着机子,跟着柳杉杉走到山道边。

面对这极有气势的藏寺,柳杉杉感到一种震慑,过去即便是看图片,她也会找到这种感觉,而现实中的藏族寺院,越发加深了她的这种印象。尤其是远离俗世的藏寺,他们不仅有内地寺院的庄重,还另有一种凛然的威严,所谓的可远观,不可近亵是也。

当年看到这篇坂北曲吉寺的文章时,他们正在五台山,这份报纸在一个喇嘛的经堂里。代天一意外地发现这篇文章是出自于童老师吐血推荐的苏寒林之手,便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们在那个喇嘛的经堂里读完了文章后,便向那个胖大的红衣喇嘛,讨走了这份报纸。

代天一当时曾慨然叹道:“耸立在这世界之巅的藏传佛教寺院,在这块高大陆上营造的岂止是一个又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那是一片净土,是一种希望!”

出了那个喇嘛寺,他们爬上了一个高坡,而后回首远望。下面山怀中,一座座寺院上空,飘荡着一篷篷缭绕香烟,院中钟磬之声隐约可闻,苍翠松柏间,也依稀可见人头攒动的游客和身揹香袋的善男信女,来来往往。

一身淡色运动装的代天一,那天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俊,他面色潮红,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俯视着脚下的那一座座寺院说:“所谓佛门净地,也是如此,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中国宗教仪式中,一直有先烧香,后磕头一说,真是一语道破,这是贿赂!如果说,对中国的贿赂文化追根究底的话,可以说这种文化发端于中国的宗教,中国人从古到今,敬天地鬼神,无不与行贿受贿有关。”

“嘘,不可妄言!”柳杉杉抬头示天,对代天一晃晃食指。

代天一历来偏激,在他的字典中,没有中性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故而,柳杉杉一直尽量避免与他发生争执。虽然她有时也觉得他言之有理,但这个人太绝对。

代天一低头抽了口烟,徐徐喷出,嘴角上挂着一丝讥笑道:“千百年来,有多少贪官污吏到此,向有求必应的菩萨力士,祈求他们的佑护。”

“讨厌,又来了!你不觉得煞风景吗?你怎么动辄就要牵扯到所谓的政治,只要有机会,你就扯这个,烦不烦啊!”柳杉杉掐了手里的烟,尽量放缓语调地说,“我们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因此我宁愿更多的去做些我力所能及的非常具体的事。譬如,草木虫鱼,阿猫阿狗。”

“如果说,一个所谓的环保主义者,关心一只流浪的小猫,一只受伤的小鸟,甚于关心那些无家可归衣食无着的流浪者,那不仅虚伪,而且可耻。”代天一竭力地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刻奇,强迫症兮兮!”柳杉杉的脸红了,她在心里嘀咕道,然后显得有些声色俱厉地说,“拜托,我说我宁愿更多的去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力所能及!”

“你这会儿很难看,简直有点面目狰狞。”代天一手托面颊往上一推,挤眉弄眼地对柳杉杉说。

“你也是,同上。”柳杉杉忽然迅速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平静地对代天一说道,然后向下走去。

代天一微微一笑,不吱声了。他跟在柳杉杉后面走着,边走边从包里取出一包“相思梅”,摘下皮带上的钥链,拣出那把带着小剪的瑞士军刀,在那袋“相思梅”右上方,斜剪了一大角。

不论什么袋子,如要开袋,代天一一律都在袋子的右上方斜剪一大角。只要他买零食,他都会捎上一包“相思梅”,他说味道就这样,主要是喜欢“相思梅”这个名字。

柳杉杉接过代天一递过来的梅子,填入口中。酸溜溜的梅子,令她打了个激灵。

苏寒林诧异地瞟了柳杉杉一眼。

柳杉杉摇摇头,从包里取出三脚架照相机和长镜头,慢慢地地将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

柳杉杉不停地变换角度,对着天山寺塔,咔咔咔,一气拍掉了半卷胶卷。

长发衣袂飘飘的柳杉杉,刚劲而又优雅的身形动作,使苏寒林不由得想到那句话:工作者是美丽的。

柳杉杉面对可望不可即的曲吉寺,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收拾她的家伙。她抬起那张红扑扑的脸,看看苏寒林:“回头我们能去转转吗?”

“没问题,强巴本来就说等事了了,走的时候去一趟。”苏寒林举着相机说,“不过得走另一条路,要倒回县城,得绕行。”

柳杉杉拾掇着摄影包,向车上走去。

苏寒林非常用心地拍了两张法寺的照片,想着当年有关曲吉寺的文字,要能配上从这个角度拍的一两幅图片,那篇东西便会增色不少。

忽然,苏寒林看到了临近草滩的那座菩提塔下,冒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大的年青人。

他显然不是僧人,虽然他也身穿一袭绛红色的宽大的法衣,但却蓄着一头篷乱长发和胡须,他的面目完全掩藏在他那干结的须发里。他呆呆地伫立在塔下,木然地仰天而立。这时,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一头小鹿,向菩提塔下的这个年青人奔去。

看到一路欢奔而来的小鹿,他慢慢地张开双臂,身姿僵硬地蹲下身去,小鹿温柔地撞入了他的怀中,他木木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的小鹿,从怀中掏出一包“卜卜星”。

他从袋子的右角倒出几粒,喂给小鹿。

苏寒林连连揿动快门,然后喊一声柳杉杉,但柳杉杉上了车。

那个年青人缓缓起身,揣起“卜卜星”,垂着脑袋,双臂双肩一动也不动地朝前走去。那头小鹿如家犬般地在他脚下,嗑嗑碰碰地随他一起走向寺后的那片洒满阳光的黄亮黄亮的草滩。

从那年青人迟钝的身形动作上,苏寒林不难判定那是一个病人,属于上帝的笔误。

苏寒林又立即追拍了两张。柳杉杉这时又推门而下,走了过来,可那人那鹿,已消失在赭红色的寺院的墙后。

不知为什么,那个年青人令苏寒林胸口有点发闷。

强巴坐到了驾驶座上,他嫌根藏开车磨叽。他一踩油门,车轰的一声蹿了出去。

*

一双天鹅从湛蓝如海的天空中飞来,横过公路,缓缓地滑向湖滩。长长的湖滩上,是一片连天接地的芦苇,在密密匝匝的芦苇后边,是一汪汪的湖泊。芦苇湖泊的上空,有一群群、一对对,时隐时现的水禽,上下舞蹁跹。

看到一路下坡,强巴便熄了火,让车滑行。一见柳杉杉从摄影包中取出相机,装上长镜头,强巴很体贴地点点刹车,放慢车速,稳稳地开着,好让她拍照。

根藏老远就看见有两辆车沿草滩向这儿飞奔而来。但他们的吉普车车身,却始终被一溜高高低低的草墩遮挡着。

离开曲吉寺,他们转了不少地方,没有抓到捕隼的人,根藏准备带他们去野牛沟一趟。野牛沟有猎隼,有猎隼的地方就有新疆人,但前几天他听这一带的牧民,说起过湖滩有人打鸭子,所以打算顺便绕道湖滩,再去野牛沟。

那两辆车近了,是两辆日产越野车,看上去有去湖滩偷猎的嫌疑。车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对天鹅,很快地降低了车速。

天鹅越来越近了,越飞越低。

那两辆日产越野车迅速地在大团草棵边停了下来,两辆车的车窗里,分别伸出一管双筒猎枪和一支带着瞄准镜的半自动步枪。

猛然间,一声枪响,整个草滩上回荡着嗡嗡的回声。

片片沾血的白羽在半空中飘荡,一只天鹅凌空坠下,而另一只天鹅,则如飞矢般地飞向远空。

“天呐!”柳杉杉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喃喃道,她本能地摁下快门。

苏寒林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他木木地向强巴根藏看去。

从那两辆日产车里,走下了五六个人来,一个头戴礼帽的藏族壮汉举着枪,向另一个提着枪,举手投足显得有几分儒稚的中年人,手舞足蹈地大声地说着什么。

强巴点点刹车,控制着越滑越快的车子,一手打着方向盘,在草墩间左拐右转,一手取出望远镜,朝猎杀天鹅的人看去。

忽然,他大吃一惊地用肘推推根藏。

根藏接过望远镜,举起来一看,垂下了眼睛,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后面的苏寒林。

“他…妈的!”苏寒林举起望远镜一看,咬牙切齿地骂道。

没想到有关熊元庆好猎的传闻是真的,他本来觉得像熊元庆这样级别的干部,总得会顾及一些影响的。

柳杉杉的镜头中出现了一只鲜血淋淋的天鹅,但那天鹅居然还活着,它用力地拍打着它的翅翼。

“中间戴眼镜的,是个副省长,走在他一边的那个戴礼帽的就是吉沁州委书记。”苏寒林对柳杉杉说,他还在这一干人中,认出了畜牧厅的那个副厅长。

柳杉杉端起了装着长镜头的相机,那一干人慢慢地走向天鹅,走进了她的镜头。她连连揿下快门。

“这样不好吧,都是省上、州上的头,才书记的脾气大着哩!回头让人把我的皮给扒了,我领人对他搞小动作。”根藏有点不安地看看柳杉杉说。

柳杉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再次揿下快门。

根藏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子,往下拖了拖。

“打天鹅!看来这怂,除了人,啥都打!”苏寒林再次举起了望远镜。

那几个人簇拥着扛着猎枪的熊元庆,面对那只仍在扑腾的天鹅,发出一片赞叹声。

才仁一把拎着那只天鹅的脖子,大声地说着什么。

天鹅挣扎着张开宽大的翅膀,依然用力地拍打着,大滴大滴的鲜血,顺着她的翅膀和胸脯,淌到草地上。

“难为他长得像个藏民!”苏寒林看着笨拙地将天鹅递给熊元庆的才仁,扔下望远镜,对浓眉紧锁的柳杉杉说,“每一个藏族人,天生就是一个佛教徒。但这个人不是。”

柳杉杉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失时机地避过一个个挡着她镜头的高草墩,飞快地揿动着相机的快门。

熊元庆伸出一只手接过天鹅看看,掂掂,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疾飞而去的天鹅。

熊元庆那个秘书,一张肥脸上堆满了笑。他指着天鹅说:“省长,秋天绒好得很,剥下来做件夹夹,再美死给了!”

才仁也盯着遁去的天鹅道:“把这只搁下,都退后,退后,找个地儿藏起来,逃掉的那只,一准会回来!”

熊元庆犹豫一下,将手里的天鹅啪嗒扔在脚下。

天鹅伸长脖子,瞪大着乌黑如珠的眼睛唳叫着,奋力地划动双脚,扑腾了几下翅膀。

强巴始终踩在刹车上的脚,一点一点地施压,车便越来越慢,几乎快要停下来了。他看上去有点泄气,一副两难的样子,而根藏则微微地垂下头,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强巴根藏这样子,让柳杉杉特别失望,她移开相机,迅速地挖了他们一眼。

苏寒林微微地向柳杉杉摇摇头,示意她不可以这样露骨,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熊元庆似乎心有所动,他向那些高高低低的草墩看来。

才仁连蹦带跳奔回车上,取一小卷细细的尼龙绳,又跑过来一把压住扑腾的天鹅,将绳头拴在天鹅折断的翅膀上,放线退去。

大家依才仁所言,蹲到一个个草墩子后面,熊元庆也迅速地与才仁一起向后退去。

财政厅的李副厅长,从草丛中抬起脸,对熊元庆道:“省长今儿就把瘾过足,省得回头,再手痒着痒着。”

熊元庆文静地一笑,同才仁一齐趴在草窝子里,两支枪的枪口,对准了挣扎着的天鹅。

那只刚刚受惊而逃的天鹅,从天空深处飞来,在受伤的天鹅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发出一声声悲鸣。

被绳头拖拉的那只受伤的天鹅又伸长脖子,奋力地划动双脚,扑腾翅膀,一声声地呼应着。

“日他妈的,没完了吗?”苏寒林从望远镜中看见才仁手里拽动的绳头,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便破口大骂起来。

空中的天鹅一圈圈地飞着,但始终不敢贸然降落。

那只受伤的天鹅,精疲力竭地耷拉着脖子和翅膀,不动了。她那洁白的羽毛上到处是血,血染红了她身下的草地。

那只受伤的天鹅,又开始扑腾,并向天空发出一声声呖叫。

空中的天鹅,一圈圈地越飞越低,越飞越低,张大翅翼,落在受伤的天鹅身旁。

两只天鹅伸着长颈,一呼一应。

柳杉杉觉得眼前的镜头,变得有些模糊了。

三四岁的代天一哭叫着扑入厨房,一把从洗衣盆里捞住那条鲤鱼,鲤鱼挣扎着用尾鳍,拍打着他的胸脯,他的衣襟一片稀湿。

他的娘笑着劝说着,去扳他的小胳膊,而一手拎着菜刀的爹,则怒气冲冲地喝叱着,一个毛栗子又一个毛栗子,敲打着那个圆如椰壳的小脑袋。

代天一泪如泉涌,他抽搐着,紧紧地将鲤鱼抱在怀里。

突然,柳杉杉端着相机,拧开门,跳下车去,从草墩后猛然蹿了出去,顺坡一路大叫着:“住手!”

苏寒林也随即跳下车,奔了过去。

苏寒林超过柳杉杉,向下猛跑,边跑边向那只引颈长吭的天鹅大喊:“噢……”

看着飞奔下坡的苏寒林和柳杉杉,强巴猛地松开刹车,车子从草墩后蹦跳着蹿了出来。

落地天鹅听到苏寒林的吆喝声,迅跑几步,欲待起飞。

熊元庆端着枪,扭头向突然冒出来的那俩人看了一眼,脸上有些迟疑。再一看,那儿有一辆车向这儿驶来。他一下有点慌了。

才仁对熊元庆道:“再甭管!”

一声枪声,又是一声枪声,熊元庆和才仁先后开枪。

受伤的天鹅,蓦地嚯然而立,向她的伴侣猛扑过去。两颗子弹分别射中了那只受伤的天鹅,她早已一片血红的肚腹,血如管涌。在她怀抱中的伴侣,一飞而起,直插蓝天。

熊元庆的枪管,冒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又一声枪响了。

一飞冲天的天鹅一声绝叫,如陀螺似地旋转着,坠落下来。

天空中飘着一片片洁白的羽绒和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

苏寒林慢慢地止住了脚步,他仿佛听到柴科夫斯基的“天鹅之死”徐徐从天而降。

苏寒林眼中掠过一丝忧伤,他转脸去看柳杉杉,但他只看到柳杉杉一个嗒然若丧的背影。

柳杉杉突然猛地转过身来,再次揿动了快门。

那只天鹅张开着宽大的翅翼,訇然坠地。

挂着一丝微笑的熊元庆和一脸兴奋的才仁,在众人一片欢呼中,同时看到了柳杉杉的相机。

其他人踩着一个个草墩子,急忙走向那两只已经气绝身亡的天鹅。草墩在他们的脚下卟哧哧卟哧哧地滋出一汪一汪的泥水来。

吉普车顺着草坡无声无息地向前滑过来,猛然间,车子的马达迸发出一阵嘶哑而又悲怆的破碎声,而后轰的一声怒吼起来,惊得草滩上所有的人,纷纷向吉普车注目而视。

那位财政厅的李副厅长立即手慌脚乱地将那两只天鹅,装进熊元庆司机拿过来的编织袋里。

才仁舞手舞脚地颤声笑着,对熊元庆说:“省长,撤!”

熊元庆才仁和其他人加快脚步,向那两辆日野车走去。强巴驾车走斜线,快速驶向那两辆日产越野车。

强巴跳下车,铁青着脸,大步走到熊元庆才仁这些人面前,根藏则留在了车上。

才仁认识这个原来州农林局公安处的剌头,这人在札巴时,他就听说过。但他故意对强巴视而不见,他不想让强巴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熊元庆的秘书,小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那张肥大的长着一脸痤疮的脸上显出几分傲慢,他看了看被涂得有点模糊的车牌照,得知来人是省上公安,脸上堆着笑,但眼神还是冷冷的,他指指多少有点尴尬的熊元庆,对走过来的强巴说:“这是咱们熊省长,你是几处的呀?”

强巴对熊元庆点点头,盯着他的猎枪看一眼,再去看才仁脚下那只往外渗血的编织袋,不情愿地答道:“农林厅公安处的。”

“噢,农林厅的!你们的关副厅长就在前面的车上呢。”于秘书指指那列依稀可辨的车队说。

“那又怎么样?”强巴有点着恼的样子,他最看不上抬出个人来压他的事。

“怎么这样说话!”于秘书的脸红了。

“那该怎么说话?”强巴觉得心里有股火直往上蹿。

“抽支烟,辛苦了,怎么,下来指导检查工作呵?”财政厅的李副厅长,连忙掏出烟来打圆场。

才仁一眼认出了向这儿大步走来的小伙子,竟然就是苏寒林,身上的血呼的一下上了头,他向后面那个姑娘手里的相机看了一眼,连忙向熊元庆走过去。

苏寒林老远就对熊元庆道:“熊省长好猎,一直在省上传为美谈,果然名不虚传!”

“新华社的?”熊元庆微微一惊,看着有些面熟的苏寒林。

苏寒林走过来,一脸生冷地看看那只血淋淋的编织袋,还未开口,才仁就大声地对熊元庆说道:“他是中国经济日报的。”

“哦?”熊元庆觉得今天很霉,居然撞上了这么个二把刀报纸的记者,如果是新华社或者是中央驻省上其他新闻单位的,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中国经济日报这张破报,他记得他们记者站,有个愣头青记者,叫苏寒林的,什么破事都往外捅。他们站上的头说,他也没有办法,有时候那个愣头青的稿子根本不从他手里过,直接就发外稿。

苏寒林的目光与熊元庆的目光对上了。

熊元庆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这个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半瓶子咣荡的苏寒林吧!”

“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苏寒林,苏大记者!”才仁的腔调中夹杂着讥讽。

“噢,你真像新华社那个小孙!”熊元庆故作镇静地对苏寒林说,“你就是苏寒林,苏记者?”

“就是在下。”苏寒林像是很难为情似的说。

“嗬,昨天晚上还拜读过你的大作,‘乱云飞渡木里关山’,写得好,刚才出来的时候,我还说了我们的才书记,怎么可以胡来呢!前几天那篇‘草海明日无异花’,虽然我有不同看法,但写得还是不错,很有力量,有才气,很有才气呵!”熊元庆微微垂一下眼皮,然后热情地向苏寒林伸出手去。

苏寒林这才知道,木里关观象台的稿子已经发了,谢方他们也没动他的标题。他虽然很清楚,熊元庆说的和想的肯定不是一回事,但这些话听起来,心里也还是舒坦的。

与苏寒林握完手,熊元庆看看随后走来的柳杉杉和她胸前的相机,又对她笑道:“这位小姐有点面生,刚分来的吧!”

柳杉杉不情愿地摇摇头。

才仁微微地侧过身去,背对着熊元庆,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带着十二万分的鄙薄,向苏寒林看去。

当年在州上采访时,才仁陪这个贼怂吃过饭,喝过酒,但他很快发现这个人,背过身去就把人不认识了,一篇篇的稿子,往死里捅。人不是,狼的是,这个姓苏的!才仁刚才在县招待所的停车场就对熊元庆就是这么说的。

这次州庆,才仁专门关照过,不请中国经济日报的人,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是来了。不过,在此期间,才仁一直没用正眼瞅过这个傻屄东西。他这一辈子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不想再和这个人打什么交道。

“这位女同志,你们一个单位的?”熊元庆问苏寒林。

“不是,她是上海国际图片通讯社的。”苏寒林决定唬一唬这个熊元庆。

熊元庆一听,脸色果然微微一变,但他马上镇静自若地对一脸寒霜的柳杉杉道:“欢迎欢迎!小姐尊姓?”

苏寒林不等熊元庆再说话,指指强巴,再指指磨磨蹭蹭走下车的根藏,如开玩笑以的对熊元庆大声说道:“省长大人,咱们省农林厅公安处的强巴科长,还有县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的站长根藏,专门管这事的人都在,天鹅,可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呵!”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屄!”于秘书有几分气恼地接过熊元庆的双筒猎枪,瞪了苏寒林一眼,他看这蠢货今天像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了。他气呼呼地对苏寒林嚷道:“好了,苏记者,再别得理不饶人了。熊省长不就是打了个猎吗!”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屄!”苏寒林挖了对方一眼,他不想与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理论,只是盯住了熊元庆。

熊元庆避开苏寒林毫不示弱地直射过来的冷森森的目光,看看又开始拍照的柳杉杉,转眼一想,打天鹅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真被捅出去,麻达还是有了。他正这么想着,才仁走到了柳杉杉跟前,挡着镜头,干笑道:“这位小姐,别别别!好了,好了,怎么像真的一样!拍照,就再别拍了,就这么个事!你们都看到了,不好意思,熊省长在咱们这儿忙了好几天了,我们鼓捣他打了个猎,轻松一下。打天鹅不对,我们认,但你们千万手下留情,别给我们曝个光呵啥的!如果真要罚,那就象征性地罚上那么一点!”

虽则才仁对苏寒林恨得要命,但他这时觉得还是要圆一把才是,于是又一脸堆笑,上前两步,拍拍苏寒林的肩问道:“苏大记者,你说呢,成不!”

苏寒林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才仁在说什么,只是将脸转向了强巴。于是,才仁无趣地撤回了他的手。

强巴根藏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罚款是不可能的,一个州委书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顺竿往上爬,未免也太不识相了。

那位畜牧厅的钮副厅长,又向苏寒林强巴根藏及众人撒一圈烟,烟散到苏寒林这儿时,钮副厅长友好地向他点点头。

苏寒林为草原网围栏的那篇稿子,同这位当时还是草原处处长的钮副厅长,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好了,我们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请多包涵!”熊元庆觉得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手搭着车门,又对苏寒林道,“你们姜站长还好吧?我们很熟,烦请苏记替我问候一声。”

苏寒林突然被这种反客为主的场面激怒了,他压住嗓音对才仁笑道:“到哪里去曝光?对一个坐高堂骑大马的人来说,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

熊元庆拉着车门,尴尬地说道:“话不能这样说!”

把猎枪放进车后座的于秘书又回转身来,把那只沉甸甸的血迹斑斑的编织袋,装到车的后备箱里去。

苏寒林声调不高,但颇有份量地喊一句:“东西放下!”

熊元庆才仁及其他人不觉一愣。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的才仁,瞪圆眼睛看着苏寒林自言道:“这不是真的吧!”

于秘书有点迟疑,但仍然将编织袋装上了车。

苏寒林面红耳赤地死盯着强巴。

强巴感到胸口一紧,他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去,一把揪出袋子,放在地上,低声嘟囔道:“东西确实应该没收,这再没啥说的!”

才仁脸色一变,走到强巴面前,大声道:“你也太过份了吧,你不要忘了,你调动工作,还是我点的头,才放的你。不要人一调到省上,就姓啥都忘了,连这么一点小面子,都不肯给!”

强巴仿佛有些理亏地说道:“啥过份?不给面子?不给面子,枪得没收哩!”

才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冷笑两声,发作道:“噢,你以为你谁呵?没收枪?你真要没收,怎么没收的,就怎么给我送回来,我就不信!”

强巴一下子被激怒了,如同一头狮子般地吼道:“那就试当一哈,我敢把这个官司给你打到林业部去!”

熊元庆的司机膨的一声,打开车门,呼的跳下车来,一下蹦到强巴苏寒林面前,斜眼看着他俩吼道:“省长下乡,在多少地方打过猎,从来没有碰上过你们这样的二杆子!”

“‘省长下乡在多少地方打过猎’,这可是这位师傅自己说的!”苏寒林用调侃的口吻,对涨红了脸的熊元庆说。

“是我说的,咋样?你能把我的球咬了?”那师傅对苏寒林狞笑道。

于秘书一把拖开司机喊道:“杜师,你给他们染啥,整个一个缠不清嘛!”

苏寒林脸色刷白地定睛看着这个被称作杜师的人,但他很快又恢复常态,继而变得油腔滑调地道:“你真是出口成脏呵!”

“我怕球了,我是个开车的老粗,我怕啥?”司机向于秘书叫道,“我他妈的就看不上这俩怂,拿个鸡毛当令箭!”

那司机一捋袖子,放过苏寒林,向拽着袋口的强巴直扑过去。

苏寒林一挺身,插到司机和面孔憋得青紫的强巴之间,对熊元庆的司机淡淡一笑,依然用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说道:“老粗?你是气粗,仗个人势,欺人呵!你看不上他,我也看不惯你,要不咱们哥俩单挑算了!”

司机面色一白:“日他妈的,看你文皱皱的,像个人样,原来流氓一个呵!”

熊元庆对司机一声喝叱:“杜师傅!”

苏寒林后背仿佛有一双眼睛似的,不住地挡着挺身而出的强巴,大力摆脱开强巴和柳杉杉的手,对司机道:“咱们俩有一个是流氓!”

司机二话没有,一个饿虎扑食,苏寒林侧身一避,一翻手,便借力将司机摔翻在熊元庆脚下。

柳杉杉又惊又喜地看着苏寒林,浑身热血翻涌,一动也不动站在那儿。

熊元庆看看一个狗吃屎的司机,脸色血红地拉开车门,自己坐在驾驶座上轰轰的点着了车。

那司机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虚张声势地扑向苏寒林,被于秘书和畜牧厅的钮副厅长一把搂住。

于秘书拉着往前一扑一扑的司机,铁青着脸对苏寒林强巴道:“走,杜师,咱们今天先不跟这两个渣怂理论。”

司机歪斜着眼睛盯着苏寒林,掸掉身上的泥,咬咬牙:“小子,你等着,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苏寒林慢悠悠地笑了:“啥时候都成,只要你方便。”

杜司机于秘书一上车,熊元庆一脚油门到底,车一声轰鸣,蹿了出去,后轮带起的几个泥点,甩在了苏寒林强巴的脸上身上。

一直在吉沁说一不二的才仁,感到生平从未遭到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愤怒欲绝地对苏寒林说道:“记者是个球,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你!”

苏寒林冷笑道:“那我就一并恭候!”

钮副厅长冷冷地对苏寒林强巴说道,“干什么嘛,这么点破事!哼,真有你们的!”

才仁李副厅长和钮副厅长统统拂袖而走。他们的车,也轰的一声,紧跟着熊元庆的车疾驰而去。

苏寒林这时才觉得乏透了,心里还感到特别腻烦。

草地上,几道纵横交错令人心烦意乱的车辙边,那只立足不稳始终微微向下歪斜的编织袋,终于像活物似的倒下了。

鲜血淋淋的编织袋在阳光下泛起一片红红白白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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