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利贞的心碎了。
她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是奶奶一手把她养大的。七八岁的时候她就跟着奶奶到别人家帮忙,给自己和奶奶挣生活费了。十几岁的时候,她开始像男人一样卖小玩意儿,做一些小生意。还不到十六岁,她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端庄、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奶奶想把她嫁给一户好人家,可是她家底子薄,有钱有势的人家看不上她,愿意让她进门的,也是去做妾的。利贞人小主意却大,早就声明绝不给人做妾。穷苦人家的小青年倒有的是,奶奶又怕她嫁过去受苦。一来二去的,利贞已经十八岁了,别人家的女孩这个年龄都嫁人了,利贞却还待字闺中。

与奶奶的焦虑相反,利贞一点也不操心这件事。她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了,像一颗熟透的果子,令人垂涎欲滴,虽然没有昂贵的丝绸衣服穿,却遮挡不住她周身散发的光彩。利贞还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什么生意好做。她发现有钱的太太小姐很舍得在一些昂贵的首饰、脂粉、小工艺品上花钱,她就去进一些这样的货物来卖,质量越好、价格越高越好,她就会赚更多的钱。她甚至还跟洋人做起了生意,洋人的货物不光质量好,样式也新奇,她非常喜欢。慢慢地她有钱了,自己和奶奶的生活也有了保障。她爱美的天性也一日比一日强了,她见多识广,又认识了不少外国人,她从他们那里买了不少漂亮的、风格迥异的洋装,她的长头发也剪了,她的头发微微有点卷曲,这使她越发显得俏丽。当她总是穿着不同风格的衣服走在大街上卖她的货物的时候,总是能吸引来大批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人的目光。有的羡慕她,有的嫉妒她,有的垂涎她,有的谴责她,认为她有伤风化,离经叛道。她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内心里很得意自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她明白一个女孩子要想像一个男人那样做事,必须得学会保护自己。她请求她的洋人朋友教她防身术。她的洋人朋友很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中国女孩,在他们眼里她跟那些未开化的中国人是多么不同啊,她喜欢他们的文明,愿意接受他们的文化,愿意改变自己。他们教了她防身术,还送给她一把精致的小手枪和一把锋利的刀子。利贞自己还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经常到没人的地方苦练射击和骑术,她天资聪明,没多久就熟练地掌握了枪法和骑术。这把手枪和小刀对她可不是摆设或是吓唬人的玩意,而是她的护身符。
不管她走到哪,总有一些流氓无赖围着她转,有的就真想占她的便宜。有时候她呵斥几句或者打一耳光,胆小的就退缩了,不敢轻举妄动。但有时候也会遇到狠角色。一次有三个无赖,她一看就知道一般的手段对他们没用,于是就假意说让他们带她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三个人一听大喜,就带着她到了一个小树林里。可是利贞说再往深处走走,路边可能会有人经过。他们就走到了树林的最深处,在三个人脱衣服的时候,利贞拿出手枪,一枪一个解决了他们。完事利贞还挖坑埋了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利贞异常冷静。在她看来,好人应该得到好报,坏人就应该得到惩罚,这种事就像黑与白一样分明,丝毫不用怀疑。

但是她不能总是拿出枪崩了那些无赖。为了少惹麻烦,利贞还想出一个主意,把自己打扮成男的。在赶路或者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卖货物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做。她把脸抹的黑一些,粘上小胡子,穿着男人的衣服,有时候还穿一身从洋人那买来的紧身洋人服装,脚上穿着长筒皮靴,身披一件黑色披风,这让她看上去真像一个风度翩翩、风流潇洒的公子哥,一路上不仅女人喜欢看她,连男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看她,这令她对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异常。她也非常享受不管走到哪都是大众的焦点这一荣光。

由于利贞出了名的胆大、泼辣、离经叛道,看看她都二十几岁了,还是没有男人敢来娶她,这让奶奶伤透了心,怕她的宝贝孙女成了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利贞并不担心,在她看来,男人们要么假仁假义,要么窝窝囊囊,要么酸里酸气,她一个也看不上。与其跟一个讨厌的男人结婚,还不如做一辈子老姑娘呢。再说,她还要给奶奶养老送终呢,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奶奶了。

那天利贞穿着一身紧身的西洋女装,,脚蹬皮靴,还戴着一顶棕色爵士帽,她整个人看上去英姿飒爽、仪态万方。她毫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捧着自己的一摞草编的箱子,向客人们展示着她的小商品。周围围了不少对她垂涎欲滴的男人,她对他们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忽然几个穿着打扮与众不同的男人骑着马经过这里,见她的货物新奇可爱,便走近来看。她见其中的两个人挺拔威武,一脸的正气和和蔼,跟周围那些猥琐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器宇不凡的男人用发亮的眼睛看了看她,嘴角还露出了微笑。其实这两个人就是轩原和翰飞,看她的男人就是轩原。当时轩原和翰飞挑选了两件小工艺品,很快就走了,留下了独自发闷的利贞。

利贞对他们的身份猜了又猜。看着不像是生意人,也不像文人,又不像是做官的,更不像农民,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尤其是那个看她的男人,看得出他真心地欣赏她,他却什么表示也没有,这真让利贞郁闷。他是什么身份?他住在哪里?利贞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利贞不是一个轻易让自己后悔的人,她决心跟踪他们,弄清楚他们的身份。
她收起自己的首饰箱,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发现他们朝西城门走去。她连忙回去披上披风,骑上自己的马也朝西城门走去。出了城门,走了一会,她果然发现了在前面走着的几个人。悄悄跟了一会,她发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别人会发现她。她发现他们是朝着天行山的方向去的。天行山这几年被起义军占据,周围都是农村,难道他们是——想到这利贞恍然大悟,自己一直猜不透他们的身份,看来就是这个原因了,他们是起义军,而且那个人很可能是起义军的头子,不,他必须得是起义军的头子,因为他上去是那么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啊!
利贞欢天喜地回去了,她已经有了主意。

过了几天,利贞穿着一身中式的裙子,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离经叛道,租了一辆马车,让马车把她送到天行山脚下的村庄。到了一个叫蓬莱村的村庄——天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它位于云雾缭绕的天行山脚下——她拿出一些廉价的小货物向村民们兜售。在这个村子住了几天,她趁机结识了一些好心的女人。她假意说因为官府看上了她的宅基地,自己被官府赶出了屋子,现在无家可归,只好到处流浪了。有的女人很同情她,问她愿不愿意上山,同时用手悄悄指了指那座山。利贞求之不得,连忙请求他们带她上山,让她有个落脚之处。于是,有人悄悄征求了山上的意见,就带她上山了。

在天行山上,轩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你?”他问。
“是你!太巧了!”利贞装着高兴的样子说。
利贞跟他们解释了同样的理由。幸好轩原是一个不喜欢怀疑别人的人,他想一个小姑娘即使说了谎话能有多大的危害呢?啊,他总是对可能的后果严重估计不足。就这样利贞在天行山住了下来。

利贞原来一直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直到轩原的出现,她才忽然明白了:她喜欢的应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英雄,一个传奇,一个被光环笼罩着的人——他就是天行山的首领,他是独一无二的。可是住了一段时间,轩原对她并无任何表示,难道他看不出她是出类拔萃的吗?他看不出只有她才配得上他吗?利贞好不气恼。她大胆地向他示爱,可是他装聋作哑,毫不理会。
直到轩原带着队伍要攻打子虚县城之前,才略微有了一点点意思。利贞想帮忙,轩原却不给她机会。她只好自己偷偷下山,回到子虚城打探消息,也想在城里迎接轩原和他的队伍。可是一回到城里,利贞就发现情况有异。路上多了不少行色匆匆的队伍和陌生的将军,出入县衙,看来他们有所准备。利贞想回到山上报信,可是守城门的士兵告诉她“只能进不能出”,利贞彻底慌了,又无计可施,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投罗网。但她有一个疑问:轩原对此事非常保密,除了他们五个头领,连她都没有告诉,官府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呢?

果然,第三天就传来了轩原他们攻城失败的消息。等到能够出城,利贞心急火燎地回到山上,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轩原是一个叛徒,是他出卖了兄弟们。她蒙了,迷惑了,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轩原是一个出卖兄弟的叛徒,可是证据就摆放在大家面前。她去问广志,他们之前不是亲如兄弟吗,可是广志对她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相信不相信轩原?现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江湖险恶,人心莫测啊。昨天还跟你称兄道弟的,今天就会翻脸不认人。中国人就是这样,我早就看透了。别说轩原,我现在连自己都不相信了,我怀疑是不是我在睡梦中勾结了官府,出卖了兄弟们?因为别人就是这样看你的。实话告诉你吧,现在连我和翰飞、承宇之间都互不信任了,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啊。再深的友情在金钱面前就是个屁!说到这儿,对了,利贞,你也是最大的嫌疑犯。我们出发的前一天,你为什么忽然离开这儿,进城去了?你是不是告密去了?”
“不,不,不是我——”
“轩原跟你说过啥吗?我看见你们好几次在一起嘀咕,是不是在密谋?他指示你去告密?”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是我——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去告密。”
“算了,算了,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查出真相,在这之前,你仍然是最大的嫌疑犯。”
利贞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答案,只好伤心地回去了。

利贞怎么会不知道江湖险恶呢?她十几岁就独自出来谋生了,看到了多少丑陋的灵魂,多少的衣冠禽兽!可是轩原——她不愿意相信轩原也是那样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她该多伤心,多绝望。可是,如果他真的是那种人呢?毕竟她认识轩原的时间不长,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却狗苟蝇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难道——不,不,他不是——
利贞又矛盾又悲痛,伤心地抽泣起来。

“利贞,利贞。”有人敲着窗户,小声叫着。
利贞听出了熟悉的声音,赶紧打开了窗户。
啊,是轩原!
“利贞,你——”他看到了她的泪水,不禁看到了希望的光。
“你?你怎么还敢回来?”利贞小声又生气地说。
“我是冤枉的,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为什么你带的弟兄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
“你怀疑我?”
“你和官府来往的信大家都看到了,连广志他们都不相信你。”
“你相信我吗?”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利贞——”
“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这里人人都想抓到你,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轩原看了她一会,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利贞躺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来源:作者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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