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要说书评君2016年最最最期待之书,《阿城文集》绝对算得上,听闻近期即将出版(这也是阿城作品首次结集出版),书评君喜不自胜,激动得热泪盈眶,特地跟出版社讨来书摘,急迫地想要与你分享。

如果你只知道阿城的《棋王》《树王》和《孩子王》,那可远远不够。在七卷本的《阿城文集》中,除了五部旧作《棋王 树王 孩子王》《遍地风流》《威尼斯日记》《闲话闲说》和《常识与通识》,还有两部新作——散文随笔与谈话集《脱腔》和《文化不是味精》,徜徉其中,你可以看到这样一位手艺人、智者、百科全书式的杂家阿城,举凡写作、电影、音乐、绘画、收藏、摄影和文坛掌故,无所不谈,无所不精,展卷读来,令人称奇,在智识与精神层面感到万分享受。

今天,书评君从《文化不是味精》一书中为大家摘选了阿城的《盲点》一文,且看阿城是如何回忆上个世纪的上山下乡、管制批斗、地主富农的。

文中有些小方块,□□,你懂的。

《盲点》

文|阿城

知青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后期的上山下乡,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为什么说是六十年代中?很多人忘了,一九六五年就有中学生被送去乡村了。侯隽、邢燕子,好像还有什么人,毛泽东、周恩来等一干人接见,作为榜样,一直利用到“文化大革命”。我记得当时我在的初中班上就有一个同学被送去山西曲沃插队。当时说是自愿报名,于是没有人报名。对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学不上,也就是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去农村干什么?后来突然就有这个同学报名了,我还记得这个同学忧戚的眼神。他身上绑了个红绸带,写上些字,全校开了个大会,敲锣鼓,把他送走了。当时有多少人走不记得了,印象中不多。后来印尼的艾地在印尼暴动革命夺权失败,牵连到印尼政府排华,大批的印尼华侨学生涌到北京中学来,前面的事也就忘了。

华侨学生们也不上课,在操场上铺个毯子弹吉他唱歌吃面包喝汽水,很让我们这些在教室上课的学生分心,他们过的是匪夷所思的日子啊。有个年纪大的印尼华侨做了地理老师,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却不怎么鄙视他,因为他在课间打羽毛球绝对是一把手,随便就杀得我们满地找牙。他是金牙金链子金手表,估计亡命之人也就是这点东西了,不料他突然会拎个相机给全年级合个影,叼烟歪头咔嚓咔嚓很随便就照完一卷。惊叹还没平复,转天又骑来一辆英国凤头自行车,锁都不锁就放在校门里边,最闹的学生也只敢和大家一起围着看。我们彻底服了,不服不行,天外有天啊。

年底的时候,去曲沃的同学回来了,叼着烟,抽几口就用食指点烟灰,还递给老师一支,老师说不抽不抽还是收下了。隔不久听说他成社会青年了,又隔不久听说让警察逮了,有说是进了监狱,有说是押回曲沃了。

又为什么说是不大不小的事呢?因为关系到个人命运的事,当事的人当然觉得很大,不相干的人觉得也没什么。

当时毛泽东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但是后一句话不明白了,“各地农村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为什么?难道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农村的同志敢不欢迎吗?下去才知道,原来乡下穷得揭不开锅了。我们在华侨面前觉得是穷人,到了乡下,才知道真穷的在乡下呢。用穷来形容,客气了,乡下的同志根本就是在生死线上挣扎。乡下要缴公粮,也就是农业税,硬指标,常常就会□□。新中国的工业,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都是□□中国农民积累起来的,全世界罕见,独一份,而农业税的免征,才是几年前的事。凡是插过队的知青,都不要歧视甚至欺负农民工,他们是生死线上来的人。

我也一样,在乡下插到第十个年头的时候,已经没有“插”的意识了,已经就是农民了,时刻准备着偷、抢。暴动我一定冲上去,人民的解放军一来,我一定抱头鼠窜;逮着了,我一定下跪,说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监狱是有饭吃的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吗?一辈子不就是个苦吗?活着干,死了算。

你可能鄙视以上的种种,那算你狠。知道吗?知青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结果就会是上面的结果。阿Q就是哪里有革命,也就是暴动,就去哪里。

所以,如果,你还算明白事,还算有眼力,一定要想办法接受地主富农的再教育。这在当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处在被管制、被侮辱的情况中。产生中国文化的这个阶层,历经千年的这个管理精英的阶层,已经残破不堪,硕果凋零,前途黑暗血腥,风烛残年,营养极度不良,经年的管制批斗中的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梦是什么,反而是替他们做一些恶梦。

我尽可以再絮叨一遍乡下的贫穷,知青的不容易,但当地狱第十八层的目光向上望向你的时候,你不寒而栗,连庆幸的心都没有了。最令人难受的,是他们根本不向上望,而是向下望,难道地狱还有第十九层吗?在最初的日子里,你根本接触不到他们的眼神,即使他们的子女的眼神,也很难接触到。

这个阶层,千百年来源源不绝地供应出读书人,继承接续着中国文化命脉。历来强调的耕读世家,才产生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国民性。只有恒产阶层,才会坚持仁义礼智信,撑国族于不倒。鲁迅笔下的阿Q,莫名其妙地被解读为国民性,实在是自己侮辱自己。红色经典中的经典,《□□》的第一卷的第二篇,《□□□□□□□□□□》,是中国文化历史中仅有的民粹主义的极端,盛赞□□□□好得很。于是当然,几十年后,他认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从制度和□□□铲除了农业恒产阶层,生发和维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就没有了,经济管理,精打细算的意识就没有了,必然会产生大跃进,必然会饥荒大批死人。

只有在乡下持续到十年,你才有可能与地主富农以及他们的子女建立起牢固的关系。始终要谨慎,否则会连累他们。十年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退路了,才会平等待你,视你为贱民同类,才会与你相濡以沫。

确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不再划分阶级了,好像都一样了。记得听到消息的那天,我自己喝了点酒,我那时还没有戒酒,好像应该感叹点什么,其实脑子空空的,变得毫无概念。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关了灯以后,黑暗中才出现十年中认识的地主富农朋友,地主富农的子女朋友。谢谢你们,因为接受你们的再教育,我才没有荒度时光,谢谢你们!这么说,是不是显得生分了?你们的故事,这个社会还不愿意听,你们需要耐心等待。

本文摘选自《文化不是味精》,阿城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汉唐阳光

2016年3月

—— 原载: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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