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伯阳前辈,为了准备今天的谈话,我把大作第二章一读再读,颇有收益。但还是有不少地方需要您来解惑。您的思维一向很缜密。沿着第一章的逻辑,您这里的意思是不是:美可美,非常美;善可善,非常善?
老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天下只有统治者说的才是真理,那么,这个真理一定是谬误。如果只有统治者认可的道德观念才是美或善,那一定是丑和恶。你知道,我一向主张无为而治。其要义之一,就是政府无权制定审美和道德判断的标准。应该把发现与判断美丑、善恶的标准还给每一个个人。国家和统治者的任务就是创造这样一种环境,让民众自由地去探讨、追求真善美。比方说,像头发长短、裤脚宽窄、超女唱歌这样的事,国家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孔子:不过,我有一个问题。难道统治者发现了美和善的东西不应该与民众分享吗?难道不应该依据美德来治理国家吗?我和我的弟子们把道德看得很重。我一向疾恶如仇。我也认为好的政府应该以德治国,好的政治家也应该疾恶如仇。
老子:你的看法用意是很好的,这样的意图也是值得赞许的。但是,好的意图不等于好的结果。常常是意图越好效果越差。仅有好的意图是不够,关键要看这样的意图实行起来带来什么后果。以德治国说起来好听,行起来有害。以为以德治国赋予国家和统治者垄断道德标准的权利。统治者一定会按照对自己有利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规范老百姓。如果天下只有统治者确立的那一种美德,那就一定是恶德了。就以你个人为例子吧,你的学说对历代君王的影响比我的影响大得多。他们把你的一些道德主张通过董仲舒、朱熹等人拿过去变成国家对民众的道德要求,结果导致数千年来中国人在统治者面前抬不起头,甚至导致礼教杀人的局面。这非你始料所及吧?

孔子:此言甚是。我是好心,的确有不少君王以我的名义作恶。再说,我对我身后发生的事关心的不多。你知道,我好古而不喜今。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统治者掌握道德标准的制定权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老子:与个人不一样,国家掌握着暴力。当国家凭借暴力推行某种道德标准时,就不知道是这样的道德标准在起作用,还是暴力与暴力的威胁在起作用。如果是人们对暴力恐惧代替人们对美德的向往在起作用,其结果必定是,以德治国的力度越大,社会的道德状况越差。另一方面,道德是多元的,个人是自主的。这种自主也体现在个人对道德事务的决定权上。即每个人都有权按照自己认定的道德标准为人处事。国家无权把道德标准强加给个人;个人没有义务接受国家加强给他们的道德标准。既然个人是自主、自治的,国家就没有资格做老百姓的道德导师,更不能做灵魂工程师。如果个人的灵魂被国家动了手脚,社会就要出大问题,个人就要遭大殃。

孔子:怪不得呢!原来1949年之后的数十年中出了那么大的问题,就是个人的灵魂被动了手脚,个人失去了审美与道德的自主权。好在这种局面正在消退。
老子:还不能下结论太早。你没听到中国大地上,国家要“引导人、教育人、鼓舞人、凝聚人、激励人、塑造人”的宣传声仍然不绝于耳吗?你的以德治国也再次被激活。对此,我是很担忧的。

孔子:我当时的想法是,国家正因为掌握着暴力才力量大。一旦国家像我一样疾恶如仇,用国家暴力机器去除恶务尽,天下岂有不大治之理?这是我当时的初衷。现在我有所醒悟。不过,你在这一章里面还说些什么有无、难易、长短、高下之类的概念干什么?后来有人说你是辩证法,你同意吗?
老子:那是有人在附会。小马的辩证法与我沾不上边。我们那个时代没有辩证法一说。再说,我对辩证法也没有什么好感。你看,今天哪个国家流行辩证法,哪个国家离天道就远。辩证法在中国已不太流行了,所以,国家的状况也比以前好多了。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已经完全放弃了辩证法,所以这些国家也基本走上了正道。我这里是说,在自然秩序中各种事物是互相依赖的。国家既不能够,也不应该把所有其所认为丑的、恶的东西消灭掉。这个道理,就像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前与后等概念之间的关系一样,你不能指望灭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还存在。再说,在许多情形下,真善美的标准是多元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允许反对就没有正确。既然每个人有权拥有自己的主张,就会有不同的意见,就会有赞成和反对,不反不对。

孔子:且慢,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我认为,“天下有道,庶人不议”。如果政府错了,老百姓当然应该批评;如果政府说的做的都很正确,老百姓就应该把嘴闭上,否则不是添乱吗?整天吵吵嚷嚷,天下如何大治?
老子:现在看来,我们俩的分歧更清晰了。我认为,即使政府说的做的都对,民间仍然有批评、反对的权利。况且,对错如何判断?没有一个统治者愿意承认自己说的做的是错的。他们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老百姓就应该永远把嘴闭上?反对的权利意味着,即使你的看法是错的,你也有权利反对。你看人家西方宪政民主国家,总是执政党反对党并存。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执政党高票当选,反对党就应该关门了事?中国的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听不得、容不得反对的声音。反对的声音越小,离正确也就越远。即使在基督教里,有个上帝,就必须有个撒旦。怎么能只让赞成,不让反对?

孔子:这样说也对,我还得回去再想想。希望晚上不要吃安眠药。还有一点我跟你不一样。我认为,政府的主张如果正确,就应该大张旗鼓地去说;如果政府做出政绩,就应该大声地去宣传。也许是我出身的关系,我很重视宣传工作。而你欣赏的是“不言之教”。
老子:你说的对。这的确是我们俩的差异。我主张不言之教,首先是因为天道从来不自我宣传。好的政府应该像天道,即使做了好事,也不应该大肆宣传。况且,如果你认定个人是自主的,统治者就不应该替老百姓做主;如果让老百姓自己做主,统治者就不应该对老百姓事事指手划脚,揣着糊涂装明白,到处视察指导工作现场办公。你看人家古巴的卡斯特罗,一演讲就是八个小时,直到自己口吐白沫,晕倒在讲台上。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暴君,既使用物理暴力,又使用语言暴力。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得人心,才靠宣传来强行兜售,用语言把你烦死。顺应天道的举措,是根本用不着这么费劲的。为什么苏联亡了,因为苏联有宣传部,为什么美国日益强盛,因为美国从来不拿纳税人的钱设宣传部,办官方报纸。听说过美国官员学文件,开讨论,写心得,搞什么宣讲团、检查团、辅导团、面对面背靠背自我批判互相揭发吗?无为而治也意味着少作宣传。在我看来,国家办宣传就是欺骗公众,就是愚弄导向。

孔子:听了这么多的高见,我一下子还消化不了,得回去慢慢思索。看样子今晚非要吃安眠药了。
老子:仲尼小弟,祝你睡个好觉!

天道章句之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
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如果天下只允许有一种美的标准,只允许有一种美存在;那么这种美就是丑的!
如果天下只允许有一种善的标准,只允许一种善存在;那么这种善就是恶的!
这是因为即使是真善美也是在对应和比较中产生的。要对应和比较就必须允许不同和对立存在。
所以,有与无、难与易、高与下、前与后,都是在相互比较、相互衬托中存在,失去一方另一方就不能成立。这是永远不变的道理。
因为这样的缘故,圣人要像天道一样,让各种对立对应的东西从自然现象到人们的政见自由存在,自由发挥,彼此竞争、在共生共存中取得平衡和谐,让老百姓自己去做主而不应人为地去加以干预,去取缔其中的一方,也需要通过宣传鼓动舆论导向去左右老百姓,不把自己的观点和利益强加给老百姓。
你看那天道,它让万物自然演化自由发展而不置一辞。它创生万物而不把他们据为己有,为万物生长创造了条件而不恃能逞强,有这么大的功劳却不自傲。
正是因为它不居功自傲,所以其功劳才磨灭不掉。
顺应天道的政府就应该这样作为!

作者博客2006

作者 editor